再加上去年自己为了让云扬堂堂正正回归南诏，又派了暗卫将六哥……还有姜娆的入宫……欧阳烨只觉无比头痛，又一点点小小的心虚，总觉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过往的经验又告诉他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过于小心谨慎也罢，先下手为强也罢，都好过突变来袭时的手足无措。
    云扬略一思忖，线条硬朗的五官上不禁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皇上，臣和黎王殿下的接触不算太多。不过黎王殿下素来风流不羁，微臣小姨子又是活泼开朗的性格，倒也不难想象两人之间有些逢场作戏的风流瓜葛。可若真论起在南诏的那些日子，微臣隐约觉得，黎王殿下若是真有钟情之人，那也应该是在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欧阳烨有点摸不着头脑。河北行省？高丽友国？女真友国？曾经的东瀛？提起东北，他一时之间倒只能想到远嫁的胞妹，可这明显八竿子打不着一边。
    龙澈也是这样想，他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轻咳了一声，“黎王殿下洒脱放逸，风雅潇洒，那可是玉树临风一样的皇族子弟。偏偏他又一直没有纳正妃，心性定不下来，也不是什么罕事。”
    欧阳烨内心微动，拍了拍龙澈的肩膀，状若无意地道：“六哥虽未纳正妃，好歹有一双如花似玉的侧妃嫂嫂。爱卿你孑然一身，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龙澈皮笑肉不笑，挥了挥手中的历经二人揉搓但却保存完好的图纸，“若是要如同皇上一般，送个发簪发钗都要思考一下入围人选，然后再画上个五份，微臣宁可独身一人。”许是暮夜交替时的光线太过昏暗，欧阳烨一时间竟没看清他清俊容颜下流露出的那一抹不明显的哀伤，倒是云扬仿佛想到了什么，伸手扶起了兀自纠缠在地上的两人。
    “今日臣等来，可是看上了无极城珍藏的陈年好酒。”云扬朗声道：“微臣出征在即，皇上不会不舍得吧？”
    “知道你就好这一口，朕怎么会舍不得？”欧阳烨按下了脑海中不停翻涌着的思绪，长臂一伸，自龙案下面取出三个翡翠质地的小酒坛，在四溢的醇厚香气中向着二人微微一笑，“窖藏了三十年的梨花白，父皇的最爱。这可是朕昨夜黑潜入寿康宫里，偷偷刨出来的。若是叫母后知道了，非得打断朕的腿不可。想当年她老人家迁宫，最宝贝的就是这十几坛梨花白了。”
    龙澈接过一坛，在手里掂了掂重量，促狭一笑，“皇上也太小气了，这一小口，都不够解渴的，够喝什么？”
    云扬却迫不及待地弹开翡翠塞子，极快地饮了一口，连声道：“好酒！好酒！虽然少了点，那也是好酒！”
    看着作出不满之状的龙澈，饕餮一样囫囵着美酒的云扬，欧阳烨神秘一笑，真气微转，正正好好将殿角落地花瓶旁的紫檀矮木架上的明黄缎子掀开，露出下面的数十个大酒坛，“喏，醉欢楼的桃花金云酿，别说朕小气，这二十坛酒花了朕四百金。阿澈，诶！诶！诶！别对朕做出一副感激得五体投地的样子！要谢就谢云扬，这完全是为了给云扬践行。”
    云扬已将后劲极大的梨花白尽数饮下，面色微微红润，但脚步却依然稳当。他取过一坛桃花金云酿，拍开泥封，陶醉般地嗅了一下，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轰然跪地，大声道：“谢皇上赐酒之恩！”
    欧阳烨一把扶起明明醉了却强装清醒的云扬，“爱卿还是别跪了。你再跪两下，宫人们该以为养心殿出了什么大事呢，地动山摇，震成这样。”
    龙澈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了戳云扬满是红晕的脸庞，“云扬还是这样容易醉，明明酒量不好，偏偏要装个大肚弥勒。不过也好，他不喝多，皇上和臣上哪有机会能看见威名赫赫的高将军，竟会露出这样可爱的神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美好景色。”
    云扬强撑起身，“我没醉！谁说我醉了！”
    龙澈风轻云淡一笑，自顾自饮了一口手里的梨花白，直到梨花的清香溢满了口腔，这才慢悠悠地道：“谁说你没醉？还是一杯就倒。就你这样，又不能喝酒，又不懂人情世故，皇上能放心把你留在圣京吗？”
    “欸！朕很无辜的好不好？”欧阳烨无奈地叹了口气，捧过一坛桃花金云酿，学着云扬那样潇洒地拍开泥封，“朕倒是想自己上战场了，可是局势紧张，不给朕机会啊！”
    “皇上放心，那些人不会有什么异动的，至少目前臣还没发现任何苗头。至于陇西李氏什么的，也就是嘴皮子利索点。可若说打嘴架，臣还是颇为自信。”龙澈咂咂舌，“南诏已平，黎王殿下除了圣京已然无处而去，姜娆又入了无极城，皇上还担心什么？”
    “是啊！皇上还担心什么？臣在一天，就会保大夏疆土一天，皇上何必担心？”灼热的酒意烧上了云扬平素冷淡凌厉的眉头，让此刻他看起来虔诚而又滑稽，“皇上只要和姐姐好好待在无极城里……”
    他还没说完，就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厚密的地毯之上。欧阳烨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顺势枕在云扬的小腿之上，一双桃花眼看向金碧辉煌的屋顶，一声声地呢喃着对不起。
    朦胧的暮色中少年帝王的声音透着一丝罕见的哀伤，仿佛他倚着的不是他亲若手足的醉醺醺的部下，而是他诚挚求娶但却深深辜负的妻子，或者是那个他一眼爱上但却注定陌路的清雅女子。他用修长的手指蒙住了水光潋滟的眼睛，轻声道：“云扬，我很抱歉，害你失去你的儿子。”
    云扬猛地起身，连带着将欧阳烨翻滚到地上。龙澈一惊，赶紧扶起了欧阳烨，望向僵直的云扬，试探道：“云扬？你？”
    “儿子？”云扬呵呵一笑，一手勾住欧阳烨，一手勾住龙澈，“知道为什么姿姝有孕我却没有大张旗鼓地告之众人吗？因为那个孩子完全就是个意外。姿姝刚刚嫁给我的时候大夫就说了，她身子骨太弱，现在不适合有孕，若是强行生产，怕是要有危险。本来我们一直很注意，可那次她来南诏看我，一个不小心，就……本来这个孩子就不该留，可我又拗不过她，要不是那次宫宴误打误撞没了，我还要担惊受怕呢！”
    欧阳烨闻言一惊，连酒意都褪去了好些，“啊？若是高少夫人身子有恙，朕可以……”他看着云扬，突然心一沉，暗暗咬住了嘴唇，改口道：“小扶可以派一个太医去长平侯府。”
    云扬摇摇头，躺回去继续喝着桃花金云酿，“也不是什么大病。她小的时候冰碗吃得太多，体性寒罢了。大夫说，多喝几剂温补的药方就好，只是需要慢慢调理罢了。”
    龙澈“哦”了一声，“那敢情好，等姿姝调理好了，多给长平侯府生几个大胖小子。”他望着欧阳烨，轻声道：“全给皇子们做伴读。”
    云扬拍拍手，“好呀好呀！到时候阿澈你可得多准备几分礼物。”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眸褪去了冰冷，泛出了几分朦胧的笑意，“别和我扯什么破碗破盘子的，我可知道，龙伯父府中可是有好几样珍宝，什么江湖上失踪多年的当世神兵倚天剑、春秋战国时铸剑名师徐夫人之嫡裔徐鲁子耗尽毕生精力铸成的割鹿刀……你再不娶妻生子，这些宝物就要归我儿子咯。”
    龙澈短促地笑了笑，“行行行，都给你，都给我的高大侄子们还不行吗？我要个破碗就行。”他说完忽然惊恐地看着欧阳烨，双手紧紧抱肩，仿佛要被恶汉非礼的良家小娘子一般，“皇上……无极城集天地至宝，皇子们……应该看不上微臣家那些小玩意儿吧。”
    欧阳烨啼笑皆非，“你放心吧，朕还不觉得目前有哪个皇子能担得起倚天剑或者割鹿刀这样的神兵利器。话说起来，目前朕膝下也不过就两位皇子，爱卿也太过小气了。”
    “这不是小气，这叫未雨绸缪。”龙澈振振有词，“目前只有两位皇子，并不代表皇上永远只有这两位皇子。各宫娘娘都是神仙一样的姿色风华，别说二十个，只要皇上成全，二百个她们也愿意生！”
    “二百个？”欧阳烨皱皱眉，“二百个也太多了？父皇生了十三个儿子，朕都觉得已经很多了。”
    “是啊是啊！”连专心喝酒的云扬都停了下来，插嘴道：“都说猪一胎生得最多，可也生不出二百个啊。”
    “我又没说一胎！”龙澈一脸恨铁不成钢，愤恨地戳着云扬，“谁家猪一胎生二百个？那我就不做官直接去养猪了！”
    “……”欧阳烨倚着花梨木的桌腿，笑着看着龙澈和云扬闹作一团。花梨木上精致的龙云纹图案随着他不断加重的力道渐渐印入他笔挺的脊背，在满殿浮动着的清越笑声与桃梨二花交织成的香醇酒香之间，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亲手剜去那枚刻入骨髓的朱砂痣。
    作为一个帝王，他拥有了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友情，骨肉相连、亲密无间的亲情。人生诸事难百全，他又有何资格，去奢望两心相印、同生共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