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断欧阳烨深深情思的是璎珞略带苦涩的笑容，“高大人和纪大小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奴婢看来，除开皇上和皇后，也就只有他们称得上郎才女貌四个字。皇上，您说呢？皇上？”
    见璎珞颇为疑惑地望过来，欧阳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他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赶紧强迫自己将视线自姿姝身上收回，勉力笑道：“云扬和纪大小姐倒真是伉俪情深，朕这媒人可没做错。”
    璎珞虽未发觉，但敏锐如龙澈，已然捕捉到欧阳烨情绪上的微小变化。他眼风一扫，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皇上别只顾着看云扬和纪大小姐啊。您看后面那个女子，便是臣与您提过的纪家二小姐姜娆，那也是不输于大小姐的美人呵。啊，自然了，两位纪小姐再美，比之昭媛娘娘以及明妃娘娘还是要差上那么一星半点。唔，旁边的想来就是二小姐的心上人，也不知道是哪家才俊，即将和咱们的云扬成为一家人。嗯，嗯？臣怎么看着这个身影有点眼熟呢？”
    龙澈蓦地停住，月光一般清冷的俊颜之上渐渐浮现出几丝惊疑，“皇上？黎王殿下，他不是说被大雪困在路上了吗？怎么……”
    看着那个摇着象牙骨雕海棠花折扇的倜傥身影，欧阳烨一时内心五味陈杂。他知皇家亲情向来难以保全，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说是因大雪困在路上的六哥，却出现在了纪家二小姐的身旁，这当中怕是有不少隐情吧。欧阳烨缓缓牵动嘴角，笑容如三尺之冰，格外寒冷，“阿澈，原来纪二小姐的心上人，便是六哥？”
    高云扬与纪姿姝的婚事，既是对太皇太后以及纪家的拉拢，也是对长平侯高家一脉势力的反向加固。这是亲上加亲，皆大欢喜的事情。但若是纪姜娆嫁予黎王欧阳燿，那局面就不免非常微妙了。
    往好里想，因为欧阳烨与自己六哥亲近，可以说这桩婚姻是对黎王府的信任；往坏里说，在边境颇有势力的亲王与皇帝身边手握兵权的第一亲信结为连襟关系，同时娶了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儿，娶了蜚声大夏的纪家女子，不免予人一种野心勃勃，觊觎帝位的感觉。龙澈深知这当中的种种关节，不由得踌躇起来，犹豫道：“臣只知道姜娆有心上人，但确实不知道这心上人是谁，更不知道黎王在这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欧阳烨闻言颔首，回身示意龙澈与璎珞一并入座，“本来三月的秀女大选，这纪二小姐也已经上了殿选名单。可皇祖母不希望纪家子女再与皇族扯上关系，早早就暗示过朕赐花于她，只是没想到六哥倒是手快，竟已和她互通款曲。”
    龙澈沉吟半晌，试探道：“或许姜娆和黎王只是朋友？或许太皇太后也不知道两个人的往来？或许……”看着欧阳烨眸子里深沉的神色，龙澈再说不出任何话来。他清楚地知道一位帝王对于皇位的独占欲，再加上黎王本就得太皇太后的喜欢，又曾是早期欧阳烨角逐皇位的竞争对手之一，此情此景，想要三言两语打发了欧阳烨心里的疑惑，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自璎珞手中的接过酒壶，“皇上，不想这些了。难得元宵这样的佳节能单独见到皇上，臣敬您一杯，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待欧阳烨回到养心殿时已是夜半时分，整个无极城尚沉浸在狂欢之中，一色色制作轻巧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响，震得红墙上的厚厚白雪簌簌落下。看着火树银花映照下灯火喧嚷的太平盛世，他不由得一笑。为了大夏的秀丽河山，自己已然别无选择。帝王尊贵受万民供养，自然就须得肩负起无上的责任，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平民百姓，为了所有人幸福安康的生活而战。舍小我，全大业，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不能退缩。
    他本以为拔除童弥远，削弱荥阳郑氏之后至少可以稍作放松，却没想到局势复杂，根本不予人片刻闲暇。清河崔氏敌我难辨，虽然崔征不十分支持母后皇太后的某些举动，但崔征的正妻出自陇西李氏，而李至那老头子都与自己唱反调，这也是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愉嫔崔萦萦看起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然平白无故，母后皇太后怎么就会想起来发落悠然？
    欧阳烨长叹一口气，悠然离去得匆忙，自己当时留在月华殿陪着霍惜，都没来得及与她说上最后一句话，见上最后一面，便是追谥为庄娴皇贵妃又能如何？终究是佳人已逝，再不能挽回。
    突厥的势力不容有失，再娶阿史那柔柔的合欢婚帖已经发了出去。二月初，悠然的异母姐姐，曾经的隐太子侧妃便会成为大夏正三品的恭妃娘娘。欧阳烨讽刺挑眉，终究阿史那柔柔与这无极城有着无尽的缘分，无论是跟着隐太子，还是服侍自己，合该是一宫主位，入主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无极宫城。
    繁华若虚，红颜似骨。无极城这三年折损了不少嫔妃，可是真正能让欧阳烨动容的又有哪些？他知道自己薄情，可是那些如花似玉的娇美女子，又有谁不是心怀叵测，各有陈仓？便是最纯真的阮慈，不也是为了黑苗族的势力扩张，为了她王父的安稳地位，这才来到自己身边吗？既然都是相互利用，那又有什么分别？至少自己还能给予这些女子死后的哀荣。若是易地而处，自己不再是这九五之尊，又有谁会可怜自己呢？或许只有琉璃是例外吧。可是这唯一的例外，也已经被欧阳烨弄丢，再难找回。
    慢慢的，姿姝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欧阳烨眼前，出水芙蕖一般的鲜嫩面容，娇花若水的温婉举动，就仿佛三月天最烂漫自由的桃花，无声无息落下，却彻彻底底扎根在欧阳烨的心底。
    他很清楚，自己对这个女子一见钟情了。
    这样的感情无关任何权力争夺，就只是欧阳烨在一眼间爱上了纪姿姝，仅此而已。只可惜帝王家，没有单纯美好的感情。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其实看见姿姝的那一刹那间他脑海中已经转过了数万种的方法，其中不乏不择手段之策，只想要留住这个女子在自己身边。不过很快他便醒悟过来，不说姿姝早已嫁入高家甚至已经怀有身孕，便就说她与云扬二人心心相印之景，就足以让欧阳烨避退三舍。
    再者说了，长平侯高家与太皇太后的母族纪家，都是欧阳烨不可或缺的助力。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他本身小小的情感与欲望是那样微不足道，哪里还分得出勇气去行那浮游撼日、飞蛾扑火之举了。
    罢了罢了，欧阳烨盯着眼前的水晶杜若茶盏，养心殿的烛光温柔地印在他的脸上，他平素多情的桃花眼更是跟着柔和了几分。最后他终于呵呵一声，悲怆地大笑起来。室外的璎珞闻声而入，却发现欧阳烨脸上的笑容苦涩而又冰冷，就仿佛……就仿佛……仿佛那一日宫宴上被赐婚给突厥三王子的张明儿，以及云扬大婚那日铜镜中泪流满面的自己。
    这样的神色，这样的笑容，就好似下定了很大决心，要将什么从心中狠狠剜出，但却偏偏又不甘心，只盼着凭空有一个契机，能扭转所有的局面。不过璎珞到底只是心思单纯的暗卫，虽然如今待人接物渐渐趋于大方沉稳，但终究难以明白欧阳烨那深深的想法。她只是放缓了脚步，轻声道：“皇上怎么了？可是这女儿茶不合口味？”
    欧阳烨摇摇头，目光还只留在手中的茶盏之上。那水晶杜若茶盏被灯火映照地流光溢彩煞是好看，璎珞心一动，凑趣道：“别看这茶盏平时普通透明的样子，这灯光一照，还真是好看。到底是高大人有心，即使当时忙着置办自己成亲的各式物事，碰上什么好东西却也不忘给皇上留上一份。”
    水晶清澈，杜若鉴心。是了，女人可以有很多，但是云扬忠肝义胆，决计不能辜负。欧阳烨的内心越发苦涩，他没想到一次普通的元宵节微服，不仅让自己碰巧窥测到了六哥暗地里的某些筹谋，甚至还遇上了命中注定逃不过的劫数。他想起云扬大婚那日坐于上座主婚的自己与云扶，为什么那一天，他早早离席，没能见到朱红盖头下媚眼若水的俏丽女子？为什么自己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早一点遇上姿姝，却到底只在对方云英已嫁时才有了那遥遥的惊鸿一瞥？若是能早一点点，就早一点点，他们两个，会不会有另外一段故事？
    可惜过去无法改变。她是云扬的妻子，是自己手足的爱人，兄弟妻，不可欺。欧阳烨狠下心来，暗暗告诫自己冷静。然而深呼吸了好久，他才做到平静下来，将黎王与纪姜娆的事情强行在脑海当中过了一遍。略微思索了一下，他轻轻扬起下巴，吩咐道：“时间还早，朕要去一趟慈宁宫吧。”
    “嗯。”璎珞甜甜地应了一声，“那奴婢让小顺子去取龙辇。”
    欧阳烨抬手阻止了她，淡淡道：“不用那么麻烦，朕想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