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是元熙四年的正月十五，欧阳烨拨了银两，又将龙澈调去户部帮忙举办这一次圣京城的元宵灯会。灯会隆重而又热闹，户部大门口老早就有人摆上了高两丈的黄铜大鼎，将开火现炖的汤圆流水般地供应给路过群众。圣京府的官员特意在城中心划出一大片空地，摊贩们纷纷摆出自家的看门手艺，或是精巧的工艺品，或是美味的小吃，叫卖吆喝之声络绎不绝。刚过戌时匠人们便在城门口燃起烟火，漫天夜空当中皆是五彩缤纷的各色花炮，连镶嵌其中本灿烂多姿的星辰，都不由自主地黯淡了些许。
    年轻的少男少女汇聚在金玉河畔，点燃了一盏盏五颜六色的许愿花灯，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些载满美好愿望的花灯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远方。所有人都清楚这些愿望很难实现，可这一刻，他们却选择成为最虔诚的信徒。
    因为希望，是这世界最美好的事物。
    鸿宾楼二楼的雅间小巧精致，欧阳烨与龙澈相对而坐，璎珞扮作青衣小书童侍奉在一旁。梨花木桌上摆了几样精美的菜肴，酒酿赤豆元宵、梅香糖醋小排、水晶虾饺、桂花糯米藕，样样都是鸿宾楼的招牌菜，旁边还立着一壶新酿的绍兴花雕，入口甘甜清洌，后劲儿绵延。
    龙澈长眉入鬓，清冷的笑容中有着一丝极为明显的促狭，“好好的元宵节，皇上不在宫中开筵设席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跑出来抽查臣的工作。诸位娘娘若是知道这件事，怕是恨不得要生撕了微臣吧？”
    欧阳烨夹过一块排骨塞到龙澈嘴里，平静一笑，“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今日宫宴本为六哥所设，谁成想他会因为大雪而耽搁在了路上。主角都没了，朕这个配角还跟着凑什么热闹？再加上今日云扬又跑去陪伴娇妻，朕想着你们二人平时素来亲近，这不是怕爱卿你想不开嘛。”
    龙澈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却依旧含混不清地道：“臣看皇上是怕被后宫的娘娘们纠缠吧？”他嘿嘿一笑，“微臣懂，微臣都懂，齐人之福本就难享。皇上贵为天下之主，后宫娘娘皆是天仙似的人物。如此夜夜春宵，皇上也难免有个疲软的时候。”
    璎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欧阳烨不禁扶额，“爱卿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啊？朕真的觉得自己应该和龙相以及龙夫人好好谈一谈，你这不正经儿的性子，实在是急需一个贤内助来管教管教。”
    龙澈英俊的脸庞瞬间就垮了下来，他做出一副哭脸，连眉毛都纠结在一起，看起来格外可怜，“皇上，咱能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看您和家母特别合契，特别有共同语言，反正就是不想让臣过几年安生日子。”
    璎珞偏着脑袋，格外认真道：“奴婢觉得皇上说得没错啊。高大人都马上有儿子了，龙大人也该抓紧才是。这样宫里的谣传才能不攻自破啊。”
    看着璎珞眼神里的揶揄，欧阳烨突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宫里有什么谣传？”
    璎珞捂嘴偷笑，“原来皇上还不知道啊。奴婢听小宫女们说起，以前皇上龙大人高大人三人成虎，感情好得不得了，大家本以为这只是兄弟之情。只是现在高大人有了家室，龙大人却一直推脱着不肯成亲。大家都以为……都以为……”她抬眼望着龙澈，笑吟吟道：“都以为龙大人对皇上情有独钟呢。”
    欧阳烨不由得一愣，慌忙把筷子从龙澈嘴里抽回来，“怪不得每次阿澈一来养心殿，小宫女们的眼神都变得奇奇怪怪，异彩纷呈，感情是以为朕有龙阳之好啊。”
    龙澈嘴角上扬，直追欧阳烨而来，学着璎珞的声调，娇媚道：“皇上，您瞧，臣的心意都被旁观的小宫女识破了，偏您还是个木头疙瘩，一点都没有体会到人家的真心呢！真是讨厌。”说完他还特意摆了个兰花指，眉眼盈盈地望着欧阳烨。
    欧阳烨故作哀伤，叹了一口气道：“阿澈，原来你是因为朕才这样孑然一身，朕实在是过意不去。怎么办？要不朕迎你入宫吧。作为大夏朝的第一位男皇后，与云扶并立，怎么样？”
    龙澈斜睨了欧阳烨一眼，嗲着嗓子娇声道：“臣才不要。若是那样，皇上岂不是会被朝臣非议？臣不在意名分，只要皇上的一颗真心就好了。”
    璎珞抿嘴微笑，“若真是这样，那可真是一段佳话。省得养心殿的众位姐妹被龙大人勾引得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她滴溜溜的大眼睛在欧阳烨与龙澈之间转来转去，神色极为认真，似乎真得在思考男皇后这个提议。
    欧阳烨不由想起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烨扬配对，难不成以后的新动向会是烨澈配对？他想象了一下抽着脸部肌肉来汇报情报的天翊，禁不住胃内一阵翻滚。他再也装不下去，赶紧又夹了一块藕塞到龙澈嘴里，郑重道：“爱卿还是好好吃饭吧。吃饱了就不会瞎想了。”
    看着雅间里笑闹在一起的三人，进门换酒的店小二不由得犯了嘀咕：这三位公子看着都是玉树临风的人物，特别是那紫衣公子，一双桃花眼似蹙非蹙，那得迷了多少姑娘的心啊。还有那青衣小童，眉眼如画娇媚如女子，怎么偏偏就好了这一口儿了？虽然说大夏民风开放，对同性相恋之事并不避讳。可怎么说，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感情啊。眼前这三人器宇轩昂，衣服裁剪俱是上乘质地，又挥金如土，怎么看怎么都是出身大家的公子哥儿。怎么就非得这样想不开，要搅在一起？要是两个人说不定还是真爱，可是这还是三个人一起，这也未免太……小二细思极恐，不由得一阵恶寒，换好酒之后便落荒而逃，腿脚酸软间一个踉跄，差点从楼梯口摔了下去。
    聪明如欧阳烨，哪还能不清楚一个店小二的想法？见他面色蜡黄，眼神异样，怕是真将他们三人视为有龙阳之好的公子哥了吧。欧阳烨想着想着不由得笑出声，似乎自悠然逝去后，自己与云扶连日冷战的压抑心情都发散了些许。
    正看店小二的背影看得有趣，欧阳烨却被龙澈拉了拉衣角，他疑惑抬头，却见月光下的清俊男子笑得隐秘，正努嘴向窗外示意，“皇上快看，咱们可是遇见熟人了。那不是云扬和纪大小姐吗？”
    欧阳烨闻言一震，忙直起身子向下看去。金玉河畔的人群熙熙攘攘，但却难掩其中一对璧人的风采。只见左手的男子身形颀长，五官如铜铸一般立体分明，许是出身军旅，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杀气。不过百炼钢终究难敌绕指柔，此刻他眼中的柔情与缱绻中和了身上的所有的锐利与孤傲，正温柔地望向怀中的娇小女子。
    那女子小腹处微微隆起，纯红月华棉裙外面披着浅桃粉雏菊花卉棉缎罩衣，整齐的朝云近香髻上只扣了鎏金暖粉玉发扣，她秀丽的鹅蛋脸上有一双弯弯的柳叶眉，一双娇媚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只小狐狸，又仿佛汪了一汪春水，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她在万千灯火之下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若一枝邻水而开的清水芙蓉，俏生生地映入欧阳烨眼中。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欧阳烨都清晰记得他第一次遇见纪姿姝的场景。帝王身边从来不缺美人，高贵端庄的云扶、单纯简单的蓁蓁、妩媚勾人的应月、明艳四射的悠然、眉眼动人的黛青……甚至于容颜绝代的茕茕与风华倾城的霍惜，无极城诸妃仿若春日里盛开的最娇艳的花朵，几乎随随便便一人，都是寻常难见的美貌人物。
    但除了纪姿姝，再没有任何一位女子，仅仅凭着柳眉微扬间的顾盼流转，就能够轻易撩拨起欧阳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情思，仅仅靠着丹唇微扬的浅浅笑容，就能让欧阳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全世界。隔着高墙与人群的遥遥相望，少年帝王初次的心动融化了那双桃花眼中所有的算计与防备，只剩下单纯的思慕与渴望。就像是农夫热爱味道清新的土地，渔人热爱广阔无垠的大海，与生俱来的爱恋炙热了他周身的每一滴血液，几欲将他焚毁成一滩血泥，然后在他的血肉中重新开出美丽绚烂的花朵。一刹那间，无数疯狂的念头充斥了他脑海中的每一寸空地，将他原本的冷静与理智洗刷得一干二净。
    欧阳烨只觉得左胸剧痛，乃至于情不自禁地捂上了心口。他多想要一跃而起，跃至俏丽少妇的面前，牵着她的手述说等待了一生的思念，又想吻上她的唇，将两个人的呼吸、体温甚至所有的一切都契合在一起。
    别说旁观的璎珞，就连龙澈都没意识到，元熙四年的正月十五才是命之齿轮正式绞动的那一天。那之后所有惊天动地的爱恨情仇，刻入骨髓的缠绵纠葛，撕心裂肺的生死离别，甚至于烈火焚宫、至交反目、兄弟阋墙、王朝倾颓、天下大乱，一切的悲欢离合，都是始于这一日，始于少年帝王的一眼万年。
    这大抵就是命运，躲不过，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