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放权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265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见色忘义的后果是,之后整整一周,新闻秘术官见到首席上将都没什么好脸色。
这是理所应当的,任谁被人中途放鸽子都不会有好声气,何况从一开始就是某上将不由分说把他强拖出去,这和卸磨杀驴有什么区别?
于是乎,旧恨未解,又添新仇,也难怪张啸敢明目张胆地给军部第二号人物甩脸子了。
不过私下里,五星上将当晚在茶室的失态还是给张啸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此人最后竟还紧追着那位据说在帝都名流圈中颇负盛名的茶室老板跑了。
作为凡尔赛的新闻发言人,张啸先生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事说道说道。
而要打听这些八卦小道,没有比首席秘书官安娜•贝拉小姐更合适的消息源。
凡尔赛不下上千职员,上至统帅长青洛,下至打印跑腿的小文员,每个人心底都藏了那么几件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私隐。这些边边角角或许能瞒过军情司天罗地网般的耳目,却绝都逃不过安娜小姐的一双雷达眼。
毕竟,这双眼睛印证了凡尔赛半个多世纪的起起伏伏,每个人的来龙去脉都如生在她掌心的指纹,由此勾连出的一张人际网,或许已将大半个帝都包罗其中。
也难怪她虽非武将出身,却成了女皇实实在在的心腹第一人。
当张啸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个话头时,安娜的反应很有些微妙:她起身走到门口,锁上原本虚掩着的门,这才回过头,已经换了专注的神态:“是荆玥上将自己告诉你的?”
“他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张啸没想到她会如此慎重以待,斟酌了一下,决定据实相告:“大晚上把我拖到茶室,见了人就神不守舍,我要连这都看出来,也白当这么多年媒体人了。”
安娜脸色放松了些,随即咬牙切齿:“那家伙……这种事放在肚子里就算了,非要招摇的人尽皆知,是嫌凡尔赛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这番抱怨有点儿没头没脑,可张啸却觉得心有戚戚焉,因同一个嫌弃对象生出种共鸣感。
“我对他们俩的关系确实有点儿好奇,”他说,”但我更关心的是,媒体是否会像我一样关注这件事——帝国五星上将和茶室琴伶,这要是爆出料来,恐怕帝都所有报纸第二天的头版都得是他俩的巨幅影像。”
安娜没有反驳,看来也预想过可能产生的后果。然后,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苦笑:“你都已经猜到了,还想问什么呢?”
张啸微微一僵,脸上闪现过古怪表情,那是猜测证实的如释重负与难以置信的无奈犹疑交织在一起,由此产生的复合反应让他在随后的一分钟内都缄默不言,只能用同样复杂古怪的眼神盯视住早已知情的同僚。
“别这么看我,我没想过要故意瞒你。”安娜一摊手,”只是在此之前,荆玥上将都远在博斯普鲁斯要塞,隔着十万八千里,说再多也是杞人忧天。”
张啸面无表情:“所以你们就临时赶鸭子上架?”
他突然想通了关窍:也许昨晚那一出并非荆玥上将心血来潮!毕竟……能掩人耳目一世固然是好,可若瞒不住东窗事发,新闻秘书官就是第一道防线,瞒谁都不能瞒着他。
安娜大概也有些心虚,连着音调也放低了:“这不是,未雨绸缪吗……”
张啸摆手截断她的解释,脸色不善地转过身,推门而出时大力一甩,门板撞上墙面,带出”砰”一声巨响。
替人受过的秘书官小姐无奈扶额,在心里把某上将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帝国历二十年注定是个不安稳的年头,无数事端撞在了一块:先是女皇提名的最高法官要经国会投票表决,再行任命;紧接着,凡尔赛颁布第一百零七号政令,特准德意志行省设行省议会,自选执政官。
这两桩事只在前后脚,至于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用”一石激起三层浪”来形容都嫌太轻巧。
最直接的例证,凡尔赛幕僚团忙了个人仰马翻,这其中更以张啸为最。
他虽是新闻秘书官,除了日常召开新闻简报会,还需为女皇撰写发言稿、联络媒体放风向球、测试社会各界对政令反响、策划公关活动、组织民调调查…相当于兼顾新闻主任、公关主任、副幕僚长于一身,抽空还得给女皇陛下打打杂,当真是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分钟用。
这种局面下,和荆玥上将间的那点儿梁子,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事实上,不只是他,整个凡尔赛包括女皇在内,全都忙成了狗。单就三月十二日这天,女皇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到下午四点已约见了十二位国会议员,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询问他们对提名法官的意见。
原先的提名对象哈布斯•奎伦斯特出身名校,资历深厚,在国会和帝都名流中颇有声望,是为德高望重的长者。如果女皇提名他为最高法官,绝对是十拿九稳。
连张啸都觉得没谁比此人更适合”庭上”这个称呼,为此还曾私下抱怨:“奎伦斯特先生虽然有点儿老迂腐,好歹称得上公正严明,又难得国会也认可他,何必临阵换人?女皇都不嫌麻烦吗?”
闻言,安娜凉凉地斜睨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谁都有资格这么问,唯独你除外”。
张啸先是一愣,继而想起几个月前的”上帝忙于打偷税官司”事件,登时囧了。
“那啥……我只是看不惯‘审判之锤’的做派,这事说到底和奎伦斯特先生没多大关系。”他难得有些支吾,”怎么弄得连最高法官都要换人了?”
安娜一耸肩,平平板板地复述原话:“是奎伦斯特先生自己提出来的,他说自觉能力有限,无法胜任帝国最高法官,请女皇陛下另择能者。”
至于他是真这么想,还是不满女皇在”审判之锤”一事上的处理,故意甩脸子给凡尔赛看,那就不得而知了。
张啸更觉讪讪,揉了揉鼻子,一言不发地撤了。
平心而论,最高法官临阵换枪虽说事出突然,还不至于难倒见惯风浪的凡尔赛幕僚团;相比之下,德意志行省自选行政官的政令推出,才真正是棘手难题。
帝国崛起于三战,建国历史不过半个多世纪,女皇加冕更只有短短二十年,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乃至与根基深厚的联邦政体相抗衡,维稳自然是第一要务。
在这个指导纲领下,凡尔赛果断因地制宜,最大限度地保留各行省原有政体,如原本的美利坚合众国就分为东、西、中三大行省,治下保留原有各州,设州议会;议会有权颁布地区法令,只是财政军事两大命脉仍由帝都任命的行政官掌握。
建国七十年来,这是帝国第一次尝试民主选举执政官,虽然眼下仅在单一行省推行,其意义却非同寻常,超出一时一地的界限,更在后世史书上留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风声放出时,幕僚团全员聚集在凡尔赛办公厅,人人各存心思,脸上的神色也不一而足。
首相青羽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女皇单手支颐,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朕记得早在加冕典礼当日,朕就说过,每个人都是帝国的主人,这一点不会因为朕的回归而改变。”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当然记得那一幕,彼时女皇陛下站在枫丹白露宫的马蹄楼梯上,在全世界的聚焦瞩目下,面对亿万民众的欢呼如潮,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
“……朕希望诸位谨记,帝国的创立并非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守护’,守护它的每一位子民,确保他们享受到真正的平等、自由、快乐与幸福。”
“朕也希望你们明白,没人有权利夺走你们的幸福,哪怕是被你们尊称为‘女皇’的朕。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王’,在上位者偏离正轨时努力纠正,遇到挫折也不灰心丧气。”
“朕希望你们记住,你们每个人都是帝国的主人,这一点不会因朕的归来而改变。惟其如此,自由之火才能在帝国燃烧下去,美好的愿景才会在未来成为现实。”
二十年前的加冕大典堪称空前盛世,每一个与媒体打交道的人都不会错过,就算彼时乳臭未干的张啸也观看了直播全程,之后又无数次重温影像,自然不会记得这番记载入史册的演说。
不过,无论当时抑或日后,他都只把这当成女皇笼络人心的手段,从没想过她是真的想推行民主制度。
有哪个独裁者,能把收拢到手的权力,再分出去?
又有哪个打下江山的开国君主能甘心退居幕后,把偌大的政治舞台让给别人?
此时此刻,心头潮涌万端的人不止新闻官一人,首相青羽终于忍不住了。
事实上,在幕僚团所有人中,追随女皇时间最久之人不是安娜,而是帝国首相。
虽然形如少年,可青羽实打实已活了两百余年,心智阅历远超常人,更在女皇”失踪”的半个世纪中,对外慑服联邦、对内收拢国会,以一己之力独撑帝国大厦整整五十年。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染指帝座。
或者说,这么多年,帝国首相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追随女皇,替她铲除一切阻碍,铺平通往权力至高点的路。
如果女皇推行民主政体,乃至君主立宪,无异于退出帝国舞台,那他这些年所做的,费尽心机为她铺路,又算什么呢?
“女皇陛下,”他谨慎地开口,纵然再不满,也不曾在女皇面前失仪,”并不是只有您放弃权力才能实现这一切。”
女皇摇摇头,起身打开全息光屏。
“我相信站在这里的人,都对帝国的权力构架了然于心。”她用红外感应笔绘出简单的示意图,”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国会握有立法权,帝国最高法院掌控司法权,行政决策出自朕,是谓‘三权分立’。”
张啸不失时机地插嘴:“可是根据帝国宪法,顺便提一句,那是由首相阁下在建国初颁布的:女皇陛下拥有最高决策权,所谓的‘最高’,包括解散议会、推翻国会通过的议案,乃至……在特殊情况下,可以越过国会,直接颁布法令。”
他顿了顿,略带讥刺地说出最后一句:“很遗憾,宪法没有明确规定‘特殊情况’的定义和范畴,不过所有人都清楚,‘战时’一定包括在内,而这正是帝国延续百年的处境。”
办公厅沉默了。所有人都知道,新闻官说的是实情;但所有人也很清楚,自己绝对不会,或者说不敢,在帝国女皇面前直言了当。
帝国首相脸色森寒:“张啸先生,请你注意自己的措辞!”
新闻官的回应是斜挑了眉,额头上赫然写着”不服来辩”四个大字,还是正楷加粗。
女皇摆了摆手,将两人一触即发的战争消弥于无形。
“青羽,你过分敏感了。”她说,”张啸说的没错,如果朕愿意,的确可以越过国会颁布法令,这是写在宪法章程中的。”
她摘下金边眼镜,窗外的风起云涌在眼睛中变幻而过,正因如此,那一丝罕见流露的真实情绪被完美遮掩:“曾经有人告诉朕,也许在某些场合下,一个铁腕的独裁者的确能解决某些联邦政体难以解决的问题,比如冗赘的程序和效率低下,可这绝非长久之计,一旦对权力的渴望盖过清醒的理智,整个国家都会受到灭顶之灾。”
帝国至尊抬起头,神色极为郑重,一如多年前,她在枫丹白露宫的加冕典礼。
办公室里的幕僚受她的情绪感染,连最不拘小节的荆玥上将和张啸都挺直了腰板,表情近乎肃穆。
“同样的错误,朕在百年前已经犯过一次,不想再犯第二次。”女皇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招牌式的漫不经心被团吧团吧扔进垃圾桶里,那眼神里的威压比一座须弥山还沉重,”朕决定:用三年时间,实现立宪。”
青羽:“……”
张啸:“……”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女皇陛下这句话仍造成相当的杀伤力。就算站在此地的各人被女皇磨练多年,堪称神经强悍,依然狠狠地震住了,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消化掉信息量。
“诸位,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支持,”女皇眼睛里有光在闪烁,有那么一瞬间,张啸觉得她似乎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但若你们反对,我亦不会改变决定,还请理解。”
一字一顿,掷地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