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看到怪物身后一米多长的大尾巴时，脑子里印着的还是那张奇丑无比的怪脸。
    那怪脸从耳根处豁出一张大嘴来，两只硕大的眼睛分得极开，眼睛中间是两个黑色的细小的孔洞，一开一合就好像人类用来呼吸的鼻子，那颗脑袋上光溜溜的只有短小的茸毛，嘴角两侧突起的两颗肉包下长着带鳞片的鱼鳃。
    那东西跑得很快，快到没等秦湛想好他是应该跟对方一样拔腿就跑，还是好奇地上前去看一看时，怪物不仅四脚着地奔爬到了海里，还极不甘心地又从海里冒险跑回来，噔噔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跟前衔走了他的鱼，临走时还不忘对着他又莫名其妙“嘤”叫了一声。
    那是秦湛跟“星期六”的第一次见面，那次以后，他花了好几天才从无以言表的幻灭感中走出来，万没想到传说中的美人鲛，竟原来是这副吓死人的鬼样子，如果不是他倒霉兮兮碰上一头长残的，那就是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星期六”是他给那头鲛取的名字，就跟同病相怜的鲁滨逊给他救下的野人“星期五”取的名字一样。迪福给那个神奇的外国人安排了一项非常神奇的技能，那就是独自在荒岛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以后，还能清除地记得某一天是星期几。对于这点，才被困几天就已经完全时空错乱的人只能献上一个大写的“服”。尽管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的职业从没给他提供过正经的星期和周末，但每到星期六，秦湛心里却还是会本能地多出一丝轻松愉快。
    星期六一次也没有泣过珠，说不想看时假的，可这丑萌的家伙只知道一天到晚对他瞪眼傻笑，难道要他节操全无地上去把它打哭吗？
    秦湛之所以认定他见到的这头四脚娃娃鱼就是传说中的鲛人，是因为他见过星期六织纱，准确来说那其实并不是一种纱。星期六虽然像所有两栖动物一样长着四只可以在陆上爬行的脚，除了鳃，脸上还有两个用来呼吸的气孔，但它的水生性始终更强一些。秦湛不止一次注意到，星期六在陆上的时间一旦超出某个限度，它身上的皮肤就会蜷起一层皱皮，那是一层薄如蝉翼的生物膜，如果长时间失水，便会慢慢失去活性。而每当身上起皱皮的时候，星期六就会感到不舒服，然后便自然而然拿两只带蹼的前爪烦躁地将那层离体的薄膜给揭下来，揭完之后，它的皮肤失水的速度会更快，这时候它就不得不重新回到水里。
    鲛人身上蜕下来的，的确不是什么“纱”，可秦湛想不明白，明明参与着生物新陈代谢的东西为什么能如此神奇，竟是真正的“遇水不湿”，“遇火不化”。
    秦湛发现了星期六的苦恼之后，为了使它能在陆上多待一会儿，特意用石头垒了一座蓄水池，涨潮的时候大海刚好会把池水灌满，等到落潮的时候海水就能蓄足。星期六很喜欢这东西，因为它每天晚上都能泡在池子里吃烤鱼，想在岸边待多久就待多久。
    秦湛从来不敢说自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无论处境有多么艰难，他极少会产生放弃的念头，他相信上苍给人世铺满曲折与苦难，也会在各个角落遍洒她的仁慈温柔。就像现在，每当星期六欢快地浮出水面，摇着长满鳞片的大鱼尾巴，撒开四脚难看至极地朝他跑来时，他都能够在那双全无防备的黑眼睛中看到大自然最伟大的慷慨无私。
    星期六很聪明，它很快就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又或许并不是记住了名字，而更像是单纯地记住了一个异类所发出的声音，因为不管秦湛喊它什么，它都会“咿咿呀呀”给出热情的回应。人鱼没有语言上的天分，当然也可能只是在短时间内无法跟人类的语言实现共通，但跟这世间挣扎求存的其他生物一样，星期六对食物最是情有独钟。
    在它真真正正学会自己烤鱼的那天夜晚，秦湛收到了一份他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礼物，星期六蜷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蹲在他面前，突然忍着疼伸手从大尾巴上撕下一把晶莹的鳞片，又就着舌尖分泌出的带胶脂的口水，认认真真将鱼鳞一片片拼出了一朵开口的花，又张开大嘴狠狠咬上自己细瘦的胳膊，尖细的牙印很快就破开流出血来，它忙用那朵鱼鳞花接住鲜红的血水，趁着血液凝固之前，它又拔下脑袋上的一撮绒毛，搓捻两下放进花心里。
    秦湛难以置信地望着红色的血在空气中慢慢褪色，最后凝结成乳白色的固体膏脂。那是一盏灯，星期六伸出长舌头舔舔伤口，它指了指远离海岸的那处漆黑的山洞，又指了指旁边的火堆，最后献宝一样开心地将那盏人鱼蜡烛塞到了眼前的人类手中。
    那天晚上，他住的岩洞里没有生火，却依旧彻夜长明，秦湛盯着石台上传说中能够“万年不熄”的膏火，一夜没有阖眼。
    第二天一早，他推倒了辛苦垒起的那座蓄水池，再没到星期六常常玩耍的那处海岸上去。
    可人鱼并不懂得人类的说翻脸就翻脸，没过几天秦湛就又见到了那条丑出天际的傻鱼，它一动不动僵缩在岩洞外的水帘下，身上的皱皮已经脱了好几层，严重的失水令它尾巴上的鱼鳞都炸开了口。
    秦湛驮着个庞然大物以百米赛跑的速度重新将它扔回海里时，不识趣的鲛人似乎仍然没能领会人类的意思，不仅没领会，甚至还误会了，它觉得自己的伙伴一定是心情不好，所以才会对它这么凶。
    那之后的每个晚上，秦湛都能收到来自大海深处的礼物，有色彩艳丽的珊瑚，有拳头大小的珍珠，有相貌奇异的贝壳，有带着图画的晶石，还有各种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海洋生物，甚至最后还给他送来了一条它自己烤的鲜鱼。
    就在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已经决定从此以后真的要跟一条丑怪的人鱼相依为命时，秦国的楼船终于靠上了这座梦幻般的孤岛。
    晏初阳敢肯定他家主子是傻了，因为他见到船来时，没有露出一丝半毫的欣喜，也不见什么劫后余生的慨叹，他们来时，他在看海，他们对他讲话，他仍在看海，直到在旁处搜寻的令主闻讯，换乘快船亲自上岛，秦太子才开口说了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说，卫君，别来无恙。
    令主气得直想打他，可瞧他痴痴愣愣，呆呆傻傻的，又忍了几忍没舍得真动手。
    好在，上了大船，梳洗完毕，以锦衣华裳，别于荒野禽兽，秦太子终于又成了秦太子。
    原以为这荒凉的怪岛空无一物，连活下去都是勉强，可晏初阳领着手下为主子收拾行李时，一个个几乎瞪掉了眼珠子，那座石洞里到处都是珍奇绚丽的珊瑚玛瑙，彩石珍珠，他没好意思问主子这岛上是不是藏着什么宝藏，只麻利地将贵重东西全部收拾了起来。
    大船靠岸片刻，即再度起航，秦太子走得迫不及待，眼中却恋恋不舍，那座岛屿越去越远，重又安然无恙藏进朦胧的海雾中时，他问向身旁不问一句，体贴相伴的人，“外面没事吧？”
    卫无疾哭笑不得，又深觉欣慰，“看来没傻，还知道关心外头的事情。”
    他沉默片刻，扭身给了爱人一个忠诚的拥抱，又轻轻放开，扶住对方的手臂，郑重其事道，“分开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卫无疾点点头，眼前人平安无事已足慰心怀，而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他不说，那也没关系。
    正当他预备向对方回报外间的事况时，身后大步走来的卫士未至近前，已发出一声高呼，“公子，令主，海里有一条怪鱼！”
    秦湛跟随引路的卫士走到船尾时，果然见到水面下那条奋力摆动的大尾巴。他吩咐一声“停下”，船速即刻缓慢下来，星期六高兴地浮出水面，扬起身前的两只小爪子，朝船上的人拼命挥动起来。
    船上的秦卫叫那长脚的怪鱼骇住，纷纷按剑提弩，靠近主人摆出防备卫护的姿态。
    秦湛推开护在身前的卫士，冷声吩咐道，“拿弓箭来。”
    那秦卫闻听，急忙依言奉上，让出道来。
    尖利的铁箭上弓离弦，快得只在眨眼之间，星期六浮在水面上，瞪着那双懵懂的大眼睛，歪歪脑袋，看看尾巴上被箭锋剌掉的鳞片，不等它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面前已经哗啦啦兜头砸下一堆的零碎物件，有它的珍珠，它的珊瑚，它最喜欢的石头，还有它送给对方的膏烛……
    他的人鱼终于哭了，僵坐在水面上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大颗的眼泪离开眼眶，一遇到空气就瞬间氧化凝固成一颗一颗浑圆的鲛珠，从那张丑怪的圆脸上滚落下来，接二连三地掉进水里。
    卫无疾尚在疑惑之中，身边人忽然丢在紧握在掌中的强弓，一把扣住他的手，他听到对方强压下喉中的哽咽，低声对他讲，“卫君，快走吧，它哭得我心都碎了。”

    作者闲话：

    嘿嘿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亲会看到这里，突然有点小感触，鲛人这个都是脑补请不要当真，齐国到这里也算接近尾声了，本来不准备写这么多，但环保的主题也许不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把我自己虐到了/(ㄒo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