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元始，正月建寅，李斯长子由与长公主婚，岁开莅职就官，入朝问政，李氏一门，父子同居庙堂，一时圣眷无两。
    厅堂中已作妇人打扮的明衣女子看眼身旁无精打采干坐半晌的少年微微一笑道，“小子好没心肺，以往阿姐身在宫中，数月也曾不见你往来探视，如何现今反跑得这般勤快？”
    少子咧嘴笑开，忸怩半晌，面露赧然道，“阿姐……茵茵在家吗？”
    嬴萱闻言，诧异一瞬，跟着摇头笑道，“嬴跃啊嬴跃，我道你果真良心发现，知道亲厚阿姐，却原来是另有所图啊！”
    “阿姐，你莫说得这般难听嘛，什么叫另有所图！我……我就随便问问而已……”
    眼见少弟心虚气短臊得满脸通红，嬴萱也不再戏耍为难于他，想起家中独居偏院，从不与人往来的少女，她面上不觉露出两分难色，家中旧事，夫君虽曾提及，却语焉不详，可聘婷少女闭门幽居，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她沉吟片刻，还是点头应允道，“茵茵虽非阿翁亲女，却为李家掌上明珠，子当谨言慎行，不可轻慢。”
    少年两眼一亮，连连应声道，“阿姐放心！嬴跃定然谨守礼节，绝不欺负茵茵！”
    一夜风雪将息，茫茫山野晕开穹顶天光，城南一丛破落荒败的草屋外，几张敝席勉为其难搭起一间灶棚，塘里柴炭噼啪作响，烟灰窜出炉灶眨眼又叫四壁乱风鼓散湮熄，屋内男人一声怒吼，立时吓醒了门口熟睡的老狗，老狗尽职尽责发出两声警觉的嗥叫，眼见门外并无生人，又睡眼朦胧软下四肢趴回余热犹在的草窝之中。
    “屠狗的，你又穿成我的裤子了！”
    蹲在灶塘前填柴烧火的人，低头瞅了眼光溜溜露在冷风里的半截脚脖子，这才发现裤腿果然短了些，掩口打了个呵欠，耸耸眉头站起身来，又专注地搅起锅里微沸的羹糜。
    卫无疾裹着裘袄跨出屋门就瞧见站在灶棚底下的人，光着上身架着膀子，背上肌理分明，凹凸有致，下面一条胡裤半长不短，不伦不类堪堪只到脚踝上方，他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就不能瞅准了再穿？”
    灶前人放下调羹转过身来，无辜道，“黑灯瞎火的，这不是瞅不见吗。”
    卫无疾抖开挂在臂弯里的皮袍，上前摘掉对方叼在嘴里的苦艾，又给人将外衣披上，“知道黑灯瞎火，你老早起身作甚？”
    秦湛抬起手背抹掉额头热汗，“不是你说今早上想吃汤糜？”
    卫无疾怔愣一瞬，半晌才想起昨晚的确有这么随口一说，看着对方一脸认真的神情，他心头蓦地一热，嘴上却犹带埋怨道，“屋里架有炉火为何不用？”
    秦湛扬眉一笑，也不多说，只侧身挡住遒劲的北风，伸臂拥住面前人转向屋内，这副身体，年轻气炽，向不畏寒，晨起一番磋磨打熬，哪里还见冷意，倒是怀里这只看起来骨健筋强，实则虚到不像话的孔雀，回回都得他暖到半夜才能热乎起来，自入蓟城以来，难得睡个好觉，他怎么舍得吵醒他。
    感谢上辈子遗留的职业病，数日前，二人在城门处叫燕国兵卫拦下的时候，他便本能地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果不其然，城中刚刚出了秦国细作，惹得燕王震怒，令旨一出，满城搜查，卫士巡卒随处可见，家家户户凭进凭出，燕人个个如临大敌，有若惊弓之鸟。
    从搜身到问询，简直如同地下党人一头撞进了沦陷区，最糟糕的是，前来接应的“同志”也不靠谱到了极点，好不容易蒙混过关进入城内，拿到“临时身份证”，结果第二天才知道他这身份竟然是南头数月前就已经过世的一个孤寡老太太走失了十多年的儿子，并且还莫名其妙继承了一间荒废了不知多久的肉铺，杀猪宰羊这种事混不过去他忍了，可为什么还要杀狗？说好的狗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叫他这种已经被西方文明洗过脑的人怎么下得去手？
    卫无疾捧着手中白雾腾腾的粥碗，“今晚我去王宫走一趟。”
    对坐之人皱起眉头，“你果能确定那人还尚在人间吗？”
    他有些迟疑道，“照理说，背主之仆，必死无疑。以往君上向不以燕国为敌，使君谨慎周全，这才嘱我布下几处暗桩，却也只定期奏报世情，并无他用，此前连我也不知，太子身旁，尚有秦人。”
    秦湛伸手拿过对方的碗，又给人添了大半匙热粥，“非常之期，王宫戒备森严，不要乱来，我们另想办法。”
    卫无疾自责道，“怪我不曾上心，未能早早安排人手，如今两眼抹黑，寸步难行。”
    秦湛不介意承认自己心胸狭窄，到目前为止他心里仍旧充满了疑问，那个人跟了君父十年，又在燕国留居十年，便宜爹怎么就那么笃定对方不会“弃暗投明”成为太子丹的亲信？还是说他其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相比他跟自家这口子，君父与那人之间虽无儿女情长，情谊却并不见得比他二人浅薄，将心比心，他突然开口问道，“卫无疾，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去到另外一个人身边，你会怎么做？”
    对方撩了他一眼，端端正正放下碗筷，抬起眼睑，认认真真，一字一顿道，“宰了你。”
    他闻听连忙打了个哈哈，只当玩笑揭过了这个不是很好笑的笑话，但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剧烈响动，他回头亲眼看到家里唯一一张床榻叫人一剑从中分作两半，而他那半更是连被带褥被人推出八丈远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打了个史上最不恰当的比方。
    一边想着怎么哄回那只又被他不小心点炸的傲娇孔雀，一边琢磨着那个传说中的六人定律，听说两个陌生人之间，只需要六个人就能够建立联系，如今想要接近太子丹找到那人的下落，也许根本用不到六个人，至少他知道一个现成的人物——荆轲，即便荆轲目下尚无踪影，但城北坊中不还有一个技惊四座的音乐发烧友高渐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