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章 第三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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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虔,你看,那就是秦国的太阳。”
宫城内外,大乐未止,钟鼓犹鸣,御殿之中,文武百官,尚待呈贺,四方进表,络绎不绝,身前的男人玄衣纁裳,玉冕流光,他强忍着刺目的金芒,目光擦过对方的肩膀,径直迎向远山外缓缓垂落的太阳。
原本应当升临御座,大宴群臣的君主,竟在最不应当缺席的时刻,松去掌中金身盘龙,踢开脚下蜚螭玉榻,斥退一众劝谏的侍者,拖着一个小小的卫士登上僻静的宫台。
十年蛰伏隐忍,转眼耿介少年已长成英迈儿郎,一朝及冠亲政,真正的角逐较量却才刚刚开始。外有权臣,内有恶宦,太后一介女流,宗室又摇摆不定,但无论情势如何险恶,他始终相信,自己守望陪伴了十年的君王就如同万丈洪涛中慢慢伸出枝叶的参天大树,在孤立无援危机重重的漩涡怒潮里顽强生长,并终有一天,会为进退维亟的大秦,撑起一片乾坤朗朗。
“阿虔,秦国的太阳与赵国的太阳,没有任何分别,如今的嬴政也跟当年邯郸街头的赵政,毫无二致,阿虔,寡人能否求你一件事情?”
那时的他,想不出究竟什么事能够当得起一个“求”字,然而那句习惯性的“但凭君上吩咐”,还是违心地冲口而出。
于是,他听到那人说,“燕丹于我,恩深义重,奈何命途多舛,四方奔劳,屡遭困厄。昔日有言,同甘共苦,寡人虽为秦王,却有名无实,如今阿虔是我唯一仅有,燕王立嗣,诸子相争,恐险事重重,阿虔若能去到燕国,可否代寡人照拂一二……”
他已不记得自己当初的答复,也忘了问君王要他何日归来,却没想到,春去秋来,一等便又是一个十年。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去,只是不知究竟该如何告诉那人,他口中的良师益友,其实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深人雅致,善良宽厚,更怕千里迢迢回到咸阳,而他的君王却早已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无日无夜不在忧惧之中彷徨失措,惴惴不安,唯恐当年一走,便是永诀。
他望着眼前挣扎犹疑的人,咽下呛上喉头腥咸的血气,忽而展眉幽幽一笑,曳开嘶哑破败的喉咙,启声说道,“君上有言……燕丹虚伪狡诈,城府极重,狼子……野心,他年……必成大患,当置……刀斧,悬……利剑,以备不时……之需,而百里虔,便是我王……掌中剑……袖中刀!”
秦王不负旧友,丹无由叛秦,太子若不举事,君王何以兴师入燕!
君上,阿虔这辈子已说了两次谎,第一次,便是当年那句“我愿意”,第二次,乃今日自作主张诸般妄言,若有机会,将来还想再说第三次,那便是,“这些年,食甘寝宁,甚是安好。”
燕丹步出囚牢的一瞬间,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却也叫人狠狠刮了一刀,阿政,不是燕丹负你,是你图我在先,更叫人忍无可忍的是,我以为的,最能够信任的人,也因为你,叫我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燕都蓟地,左临沧海,右拥太行,南襟河济,北枕雄关,昔日千金买骨,凿金铸台,昭王纳才招贤,励精图治二十八年,燕国乃为一时之强,然短短数十年光景,君臣相忌,上下异心,先负于齐,后败于赵,一战而士气衰,再战而勇力竭,纵有广原千里,却主孱臣弱,一蹶难振。
燕赵近边鄙,五方杂处,胡风盛行,将入城时,秦湛忙不迭脱去一身中规中矩的秦衣,换上窄袖皮袍,革靴长裤,又丢开玄玉冠笄,随手扯来一条细草绳将乱髻束牢扎紧,顿时通体自在,倍感舒爽。华夏衣冠,庄重典雅,却不若胡人衣饰贴体轻便,不得不说,当年赵武灵王敢悖礼法,违众意,胡服骑射,的确既富勇气,又有眼光。
望着眼前豪阔放达的战国风光,两千多年前的这个地方,虽没有故宫长城,也没有胡同窄巷,更见不到豆汁儿酥糖,却另有一种繁盛昌平。
秦湛看了眼身旁的男人,握紧了衣兜里对方那只温热的手,心中也不自觉跟着浮起几分温暖熨帖,他转脸望着不远处高大的城门,突然越发好奇,临行前,父亲千叮万嘱,叫他无论如何也要从燕国带走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