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丞相的打开方式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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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湛想不明白,赵高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死了?还是在他这个苦逼的蝴蝶翅膀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他曾经翻扒浏览过的资料中,关于赵高的记述很少,说法却很多,有人说他是秦王回到咸阳之后方才提拔的中车府令,也有人说在秦王还质于赵国时,赵高便已跟从于他,还有人说赵高其实是赵氏公子,早有亡秦为宗室复仇之心。秦湛虽不能断定他是何时出现在便宜爹身边的,但至少第三种说法他难以附同,若当真是为复仇忍辱负重,六国覆亡之前,他便有无数机会对秦王不利,观他以后作为,完全是个权欲熏心却目光短浅之辈,敢以豪士称之,想来不过是六国遗民过度意淫的结果。秦湛相信一个出色的人绝对不会甘于平庸,男人总是与野心相伴而生。母遭刑僇,生于隐宫,原该世世卑贱,赵高却能奋发图存,于困境之中,不仅习得一手好字,练就一身御车之术,更因精通刑名之法而为公子师,从家侍奴仆,伏地卑躬,到庙堂之上,指鹿为马。一旦沾染权力二字,那些自以为已然驾驭权势之人,注定被权力玩弄于鼓掌之中,而所谓权欲更只会随着阅历的增长与时间的累积不断扭曲放大。对于出色的赵高来说,日日仰望光耀万丈的君王,一天一天见识王权的威力,一旦有机会,生变并非出人意料之事。
    秦王爹将他领上郑国渠时,只神色平静地说了四个字,“善用民力”,然而秦湛看着流遍八百里秦川的泠泠清波,眼中却只有无数秦人的血泪与汗水,他仰望着身侧神情冷肃的君王,那人身上君临天下的气魄跟与天争胜的胆略叫人折服也叫人心惊,一句“善用民力”秦湛却听出了太多太多,他张张口,终于还是把心中“敬惜民力”四个字给吞了下去,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他就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和这个能够左右他命运的人对着干,然而现在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扶苏的心情。“善用民力”与“滥用民力”,不过一字之差,南征百越,北击匈奴,大修驰道,重铸长城,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不是功在万世的伟业,没有一件不是利在千秋的壮举,秦湛不知道是不是郑国渠的修建大大激励了秦王与秦人这种与天争胜的情怀,让他在很长时间之中都抱着一种事无不可为的进取之心,直到将民力耗尽,无声无息摧垮了大秦的根基。这一刻,秦湛终于不甘地相信了前世今生的运数,已经融入这个时代的他清楚,如果真到了必有一争的时刻,他会和扶苏做出一样的选择,即使是失去父亲的宠爱,失去继承大位的机会,甚至失去生命,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半点私心。
    但愿这一天永远不会来……
    秦湛没有想到的是,他原以为赵高之死已经是他能遇到的最脱轨的事情,谁想到秦王老爹给他的惊吓还在后面。
    郑国渠立成之日,秦王传书内外,立长子扶苏为太子,并特准随君上朝听政。
    接到诏书的秦湛一度怀疑这个老爹跟他一样是个穿的,明里试探暗里试探,说过英语,念过唐诗,提过肯德基,点过优乐美,结果老爹从始至终一脸茫然。暗暗在寝宫内的屏风上画了一只流氓兔,结果秦王见得只一句,“兔生人相,岂非大谬哉?非是天降灾祸,即是妖异横行!”接着狠狠罚他抄了十遍《商君书》。最后,秦湛也只能归结为自己表现太好,始皇陛下慧眼独具,又喜又悲长叹一声,岂非天降我改大秦国运耶?
    沉沉夜幕浮起氤氤垂云,铜座风灯照得咸阳宫内光影幢幢,跪坐于条案之后的男人借着案头灯火,目光沉沉审视着摊放于前的简册,李斯一手篆书,刚柔并济,方峻挺拔,法度森严,臻妙入微,其形之逸,质之重,状之美,纵观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不独荀卿有赞于前,吕不韦褒之于后,亦是他心头所爱,每有书呈,爱不释手,阅不知倦。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并国二十,称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昭王得范睢,废穰侯,强公室,使秦成帝业。当年一道逐客令下,是李斯说服他,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方能明其德。数十年君臣相佐,李斯之于嬴政,犹肱股之于力士,利箭之于强弓,椽檩之于巨厦,是李斯让他相信,异姓外臣,四方客卿,哪怕六国旧属,只要君王以诚相待,重之用之,终能令其衷心于大秦,然当初以魂魄之体所闻所见,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寒透心腑。
    想起一生遭遇过的无数背叛,男人眼中划过一丝怆然,君父将他母子弃于邯郸街头,任人欺凌,嬴政却还有一身筋骨得护母亲周全,成蛟诬传他非君父血脉起兵相向,嬴政却还有金戈在手,重臣在外,足以稳坐咸阳,嫪吕相争,母亲令他见辱于人,哪怕恨极他却终还恋念生养之恩,怜她一生悲苦,惟有李斯,一纸伪诏,逼死了他的儿子,也葬送了他们耗尽一生心血成就的赫赫功业,其时一缕孤魂,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他如何补救?
    四十年君臣之谊啊……
    夜风摇落一朵灯花,君王的惆怅也不过转瞬即逝,那双冷静锐利的眼中反而流露出更为炽热耀眼的刚毅果决,这世间既无人可信,那便无须再信。大事难成王业,细处条理万端,法令推行,整饬吏治,公文批处,治灾理民,整军备武,赏罚陟黜,水利农田,城防修葺,经理农政,鼓励士商……千头万绪,无李斯,嬴政难合六国,大秦难成帝业,纵是旧鉴于前,也丝毫妨碍不得他用人的魄力与决心,若然扶苏当真不能驾驭李斯其人,大不了百年之后,帝陵为他再增一席,他这个君父便带着那些不臣之士,黄泉底下再做君臣。
    八百里秦川之上,凛凛朔风,如刮骨钢刀,李斯立在书房外的廊檐之下,已候了许久。他奉王命,协助郑国整治河渠,已逾半年,如今河渠事毕,却久不见王诏,李斯心中感到些许不安,他在家乡浑噩多年,一朝如梦初醒,方知进取,这才去到兰陵跟随荀卿研学帝王之术,四年修业,三年论道,弃家别子,西入秦国。他早知,人生在世,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然青云之途,却比他料想中更为艰难。初入咸阳,他潦倒无依,后入相府为舍人,境遇稍和,然吕不韦养士三千,区区一个李斯,又怎能得其青眼?况单凭一颗取而代之之心,吕不韦敢留他,却不敢用他,不久便打发他入宫做郎官。秦国郎官以宗室子弟居多,多为秦王亲信,李斯一个外人,可以说是进退无门,郎中令蔡泽对吕不韦又素怀嫉忌,李斯受吕不韦举荐,日子并不好过。但正是这些阻遏,不仅未曾磨灭他的心性,反令他胸中的权欲与野心肆意疯长,直到他遇见咸阳宫中孤独而年轻的君王。
    面君之前,他不过是只意图挤进粮仓的厕鼠,故而他在咸阳城中四处奔走,左右逢迎,在相府与吕不韦斗智斗勇,强打机锋,所以他在蔡泽那里,费尽心机,挣扎求存,终究不过是个鄙陋鼠辈。但那年兰池宫中,他几乎豁出性命才争取到的一场会面,却把一切都改变了。年少的君王如长铗在鞘,明明一派肃穆庄重,他却仿佛听到剑鞘之中,金铁杀伐之声,铮铮作响。他在嬴政的身上,看到了烈火骄阳,看到了山河社稷,看到了秦人的风骨,看到了来日的烽烟,看到了一个帝王悍跋恣肆,横扫天下的雄心,也看到了自己终其一生要成就的不世功业。那一刻,他知道一切都不重要了,权位,名利,哪怕身家性命。李斯一生,可称之为友者,惟韩非一人,他们三年从师论道,形影不离,韩非身为韩国公子,出身贵胄,弱冠之年,已然高才贯于四海,美名动于天下,李斯虽无嫉妒之心,却也明了,比之韩非,他多有不及。到如今,才知上天对他何其眷顾,无故国宗室阻挠挂碍,无盛名缠身束手束脚,更不必被所谓德行道义羁縻牵绊,而这些索络,韩非怕是一生也难以挣脱。
    细细飞雪随西风腾起,又悄然消融于指掌之间,李斯拢紧夹袄,望着极目之处起伏相接的山岭穹隆,愿我君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福泽永承……
    “先生,君上请您进去。”
    听得传唤,李斯抬手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早已冻僵的双手,对迎出门来的内侍,微一点头,方才趋步而入。
    两扇合页门缓缓开启,舍中灯火恪尽职守,只待将长夜慢慢燃尽,正襟危坐的君王英挺峻拔如寒柏孤松,嵯峨峭隽犹似山岳,凛凛威仪叫人目眩神迷。
    嬴政看着被宫侍迎入室中缓缓近前的人,眸光霎时转沉,掌中大力几乎将玉笔拗作两截,眼前这当真是那个为了一己之私矫诏负君的李斯吗?

    作者闲话:

    抑郁啊嘤嘤嘤,都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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