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县的某处村落。
    一老妪手指着北头的那座荒芜破败的戏台，一叹一硬咽：“这小娘子抱着他相公的牌位都在这儿荡了几百年了，跟她一拔的鬼都不知轮回了几次了，她却还在这里。听说当年也是极水灵的姑娘，昨死了做了鬼就这般疯疯癫癫起来了。”
    月栖川比照着搜魂谱，赵汰，男，赵县人，癸未年生人。
    显然不是老妪指的那个背对着他们而坐，披头散发乌垢垢的小娘子。
    “多谢阿婆。”月栖川比照完，恭敬地向老妪行了礼。
    老妪晃着身子，裂开一口缺了好几颗牙口的嘴，慈祥道：“小相公，多大了？”
    月栖川迟疑了下，前世死的时候他才二十有一，正鲜嫩。
    便如实道：“二十一了。”
    老妪瞧他眉目清秀，举止斯文，真个是越瞧越爱，连道了数声好之后。便展着双臂要拥他一拥，却忘了自己是个鬼，一下子就穿过了月栖川的身体，当下就窘了：“年月太久，倒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月栖川转头看着飘浮在自己面前面皮似枯藤般皱虬的老妪，不忍道：“阿婆，您当初为何也不早些去投胎呢？”
    “投胎？”老妪想了想，摇了摇头，喃喃道：“四儿还没有回来，我要在这里等他。”
    月栖川不觉问道：“四儿是谁？”
    老妪呓呓地笑：“四儿啊！他是我的小儿子，最小的孩子，可招人疼了。”
    月栖川道：“他知道你在这里等他么？”
    老妪反问：“他知道我在这里等也么？”这个问题以前没有人问过，她没想过，现下有人问了，她想了一想，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他不会这么久都不回家看她，她有些伤感地道：“我家老大老二老三都回来了，就在村头的那座忠孝祠里摆着哩工！我养了四个儿子，三个都是忠烈！”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骄傲，仿佛这是她此生最大的辉煌。
    月栖川道：“忠孝祠？在哪儿？”
    她方才说是在村头，他望了过去，除了几间破茅屋，几棵酸枣树，哪里有什么祠堂。
    老妪歪着头，亦看过去，这一看，就困惑了：“我明明记得在那里的。”
    百年光阴，日异月殊，况一座小小村落。
    死亡从来不会问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走了的、来了的、停留的、远去的，总是要殊途同归的。一副棺木、一条薄席、一具白骨、一掬黄土。白云苍狗，岁华如沙，又是新一轮的实命不同，实命不犹。旧了的人，旧了的景，旧了的故事，慢慢的，慢慢地，就都好似落在旧屋上的那点斜晖，渐渐地，消失。
    “不见了，明明就在那里的。”老妪不断地念叨着这句话，往她记忆中存在过那祠堂的地方飘了过去。
    “可有问出什么？”适才三人正走着，月栖川乍然在此处停住了脚步，而后对着空荡荡的一口枯井呜哩哇啦了许久，孟含章便知他这是在通过鬼琴跟只鬼在交流。于是，静立在他身畔，见他嘴巴终于不动了，不由得问道。
    鬼琴收掉缠在月栖川臂上的琴弦，蹦跳着道：“再去问问别人罢，那老妪一只老鬼，怕是记忆有差。”
    “人，哪里还有人？”打从踏入这座村子伊始，如先前路宿过的地方如出一辙的没有半分人气儿。
    “慕容一族根本就是在自掘坟墓，以为仅靠一个妫洛就真的能光复天下么？简直天真！”孟含章边说边朝鬼琴看去。
    鬼琴下意识要就躲在了月栖川身后，曲伸出两根琴弦紧缠着他的腰，烦躁道：“你看我作甚？又不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你的琴弦……”孟含章的眸光骤然冷却，死死盯住了缠在月栖川腰上的弦。
    “……这么小气。”鬼琴小声嘟哝了一句，忙将绕月栖川腰身两圈的琴弦缩回到琴身上。
    “那地方可不是给你摸的。”孟含章生怕他领会不到他的真正意图，特特地强调了一强调。
    “姓、孟、的”鬼琴一字一顿地道，已是怒极。
    月栖川见鬼琴根根银弦登时如拉满了的弓般绷紧了，在他爆发前，手下使力按住他了琴身，眸光却落到了孟含章的脸上。
    孟含章会意，不则声了。
    鬼琴也安静了下来。
    月栖川揉一揉额角，抱鬼琴在臂间，挑起一根琴弦绕于指上，不甘心地四下里又巡了巡，除了村头那挂在空中徘徊的老妪。便只有这只疯鬼在此了。
    也只有向她询上一询了。
    三人走到戏台前面，这才看清，那疯鬼的怀里还抱着一件物什，细细一辨，竟是一座牌位。因着日深年久，牌位上的漆色都斑驳了，上头刻着的字或少一撇或残一捺，连起来一念，依稀是“赵汰将军神位”。
    那原本只顾瞅着戏台吃吃而笑的疯鬼在听到月栖川念到“赵汰”二字后，竟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