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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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苏黎世让我搬出了Dignitas的房间,理由是像我这样的缓慢需治疗的患者占用房间,是一种可耻的浪费。
因为苏黎世本人是我的心理咨询师,所以他这么做Dignitas的人没有反对,当然他们是否兴高采烈我也是很怀疑的。
我这一个月来抑郁狂躁,和这个和谐的国家格格不入。
我搬到了苏黎世当地的一家私立医院,房间朝阳,环境比Dignitas还要好一些。
面对这样的环境我对苏黎世并不报以感激,相反,让我自己觉得不适的是,我没有拒绝苏黎世的安排。
在我心里,我已经觉得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不想去抵抗,也懒得抵抗。
他都能设计为我开刀,还有什么他不能做的。
我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一对老夫老妻,他们来自新西兰。
南半球到北半球,我真找不到他们跑这么远的理由,如果是像我一样为自己的了断寻求法律保护也就算了,这俩人头发都白了还整天乐呵呵的,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苏黎世进我房间的次数变少了,而且就算进我的房间他也不怎么跟我说话。
今天苏黎世又进了我的房间,却是跟我邻床的老爷爷说话。
他们用英语对话,虽然新西兰的口音很重,但是我能听懂他们说什么。
虽然我不愿意听,但是多人的房间总是比一个人的房间喧闹,让我不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我从他们这几天的对话中听到了老爷爷是胃癌,和我一样。
但是他的表情是那么的轻松,每天来给他送饭的老奶奶也很自然。
苏黎世在跟他聊天,询问他日常的生活情况。
本来跟往常一样,这种对话对于我来说无聊而又冗长,不知为何今天这老爷爷居然跟苏黎世提到了我。
他说我有些抑郁,很沉默。
我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翻个身准备睡觉。
但是老爷爷后面的一句话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说,我像他女儿。
女儿。
蓦地血液就冰凉起来。
这两个字我有多久没听见过了。
“您怀的很有可能是个女儿哦。”女医生带着慈和的笑颜,看着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我偷偷的转过头,看着玻璃门外,躲在角落里抽烟的陆久裕。
他脸上的表情是淡漠,却很耐心。
他在等我吧。
我这么想着,我觉得我的心都是甜的。
“就快了。”我这么回答女医生的问题。
我不懂为人父母的心。
但是我能懂失去最珍贵东西的疼痛。
苏黎世忽然在我旁边坐下了,“你不要一直躺着,对肌肉不好。”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忽然感觉冷风灌进被窝,小腿感觉到了一阵凉凉的触感。
当我发现苏黎世把手伸进来了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的肌肉会开始松弛,你难道希望变成残废么?”苏黎世一边说着,一边捏着我的小腿的肌肉,煞有介事,根本不管我的复杂的心情。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使劲蹬了一蹬腿,妄图踹死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苏黎世天生比我敏捷,很快就压制了我。
邻床的老爷爷终于也发现了我们这边巨大的动静,带着好奇的目光看来看去。
苏黎世对老爷爷报以淡定的表情,示意他我们相安无事。然而他的手还是很用力的压着我的腿,跟他自然的表情完全不符。
挣扎间我忽然看见苏黎世后颈的细小伤疤,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异常的显眼。
看来我昨天真的有砸到他。
忽然我就弱了气势,安分下来,不再乱动。
苏黎世见我平静下来,也把手伸回去了。
我想向苏黎世道歉,但是又觉得很局促,不好开口,憋了半天我找了个话题,“那个老爷爷是你的病人么?”
苏黎世听我问他,便也转过视线看我,点点头,“不过他不是Dignitas的病人。”
“为什么?”我蹙眉,苏黎世有必要像挤牙膏一样说话都说一半么,最后总是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懂。
苏黎世也蹙眉,似乎对我的问题也很不满,“因为我不只是心理医生。”
后来我才知道苏黎世的本职比在Dignitas要厉害得多,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个挂牌的无名小卒,结果却没想到他居然是举世闻名的内科专家。
我悄悄地在黎明走出了医院。
苏黎世说得对,我睡了这么久,肌肉的确松弛了。
我在柏油马路上艰难的行走,不过幸亏是深秋的黎明,街上的行人很少。
我记得医院附近有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人工湖,很深,但是很美。
老爷爷和老奶奶聊天的时候,我记下了这个公园的位置,现在看来并不难找。
我跨过护栏,走在潮湿冰冷的土地上,在湖边坐了下来。
我百无聊赖的找地上的难得的石子,扔进湖里。
阳光很淡,湖水泛起的光芒似乎在低喃。
这湖水有3。6米深,是苏黎世的两倍高度。
丢入水中的石子忽然溅起了水花,一同我猛然不安的心。
我不知道是不是跟苏黎世在一起久了,或者说他是我在瑞士唯一能说话的人,所以我现在会想到他。
发呆之际太阳升起来了,淡橘色的光渐渐变得刺眼。
很多人早起看日出,是为了美景。
而我,却不是为了看这样的景色才来这里的。
坐了太久,双脚有些麻了,我慢慢地站起来,看着面前的湖水,忽然有些为难。
我只考虑过水会淹死我,但是没考虑过湖水不是泳池,它的深度是渐变的,这就意味着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忍受溺水痛苦来到这里,却发现我还要忍受刺骨的寒冷。
“宋良辰。”
我的思绪被打断,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
我沉默了很久才回过头去,看见了意料之中的人。
苏黎世似乎是跑过来的,他没有了以往的淡定。他轻喘着气,脸色微红,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么一位热爱生命热爱运动的健康人士,一定是跑了很多地方才会出现这样面红气喘的症状。
我忽然就很好奇,很好奇。
“苏黎世,你为什么缠着我?”
我轻轻地问出口,用的却是全身的力气。
苏黎世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生活,为什么偏偏选择来Dignitas当我的心理辅导师。就算我给瑞士政府付了钱买了公民证,就算我给Dignitas的钱够我住在里面一辈子,苏黎世也不用这样为我。
他出现的太诡异,诡异到我愿意停下我停下步伐,去探个究竟。
苏黎世带我去酒吧,让我感受生命的疼痛;他给我换病房,想让我看看别人对生的渴望。
虽然他不直接跟我说,但是我知道他在告诉我活下去的意义。
但是我来Dignitas并不是因为我不懂这些道理,而是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你来Dignitas是因为怕疼么?”苏黎世忽然嘲弄的勾起嘴角,他往前慢慢走着,双眼紧紧地盯着我,“你怕疼,凭什么想死。”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向我发出了更为尖锐的提问。
他认为我懦弱,才选择Dignitas。
“你闭嘴!”我忽然愤怒起来,他一个对我什么都不懂的人凭什么这么断定我的心理。
我捂住自己的虎口,上面割入筋骨的疼痛我至今难忘,我都能一个人把刀片嵌进筋骨让医生倒抽冷气,凭什么苏黎世在这里说我懦弱。
看着苏黎世靠近,我很快往后退,直接一脚踩进湖里。
苏黎世停住脚步,继续问我:
“为什么不划右手?”
我一怔,原来他注意到了我的左手。
为什么不划右手?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苏洛阳为我哭泣为我绝望,我不希望我的葬礼上出现我爱着的和恨着的人。
因为我不愿意在我憎恶的人面前为自己画上这么一个丑陋的句号。
因为,我不再想在这个世界上发出一点声响。
恍惚间苏黎世居然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他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他的眼睛就像是面前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你在逃避。”
逃避。
这两个字像是地平线上爆发的炸弹,轰然破碎我的心防。
苏黎世在我怔愣之际用力将我和他两人冲入湖中,巨大的惯性让我直接摔倒了水里。
倒在水中我才发现我低估了这湖的深度,它的渐变异常的陡然,这么一摔进去我已经踩不到底了。
求生的本能让我在水下艰难的睁开了双眼,我看到我面前冷静的苏黎世,气泡从他的嘴中一点一点吐出。
有一瞬间,我觉得苏黎世的求生欲望比我还要低。
因为摔落角度的问题,苏黎世比我先一步沉入湖底。
我以为他这么做是要和我打一架,但是水中的他就这么冷冷地的看着我,似乎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消失在我面前,仿佛求死的不是我而是他。
苏黎世吐出最后一口气,湖水灌入他的口中,我看见他猛地咳嗽起来,越来越多的水进入他的身体,他也不像之前那般冷静,却让我揪心。
我死死的盯着面前这个奇怪的男人,我不相信他甘愿死在我面前,我不相信他就这么躺在水里不挣扎。
我看着苏黎世俊美的脸庞苍白,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不再动弹。
我强忍着内心的冲动,在水底一动不动。
可是我是如此的懦弱,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苏黎世拖到了岸上。
我大口的喘气,呛水的痛苦让我越发的呼吸困难。
面前的苏黎世依旧处于昏迷状态,我水性不错,但是我并不会心肺复苏术。
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就要在我面前香消玉殒的时候,苏黎世猛地咳嗽起来,吐出不少水。
我想了一下,弯下身子决定给苏黎世做人工呼吸。
做了一会儿我发现苏黎世忽然不动了,我突然就紧张起来,双手都开始颤抖着无法好好的动作。
我又低下头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伸手按住了我的后脑勺,这个人工呼吸直接变成了缠绵的拥吻。
苏黎世冰冷的唇部渐渐炙热,热的我脸都红了,热的我一瞬间就清醒了。
我使劲挣开苏黎世的双手,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苏黎世精致的脸被我打歪了,嘴角出现了一丝血丝。
他咳了一声,然后伸手擦了嘴角,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朵奇葩,他这是要在我面前睡觉了吗?
我刚想跟他说话,他大手一伸,把我也拉到在地,摔在他旁边。
“有空真的要教教你救生技能,不然有一天我真的会死在你面前的。”苏黎世闭着眼睛,淡淡的说着让我怒火腾腾的话。
我已经被湖水弄得精疲力尽,我都没有力气再次逃出苏黎世的桎梏,所以我打算跟他讲道理,“在这里睡,会感冒。”
苏黎世不以为然,手直接拦我入怀,说,“抱紧点就不会了。”
最后我跟苏黎世都因为重感冒住院了。
我缩在被子里怨恨的看着苏黎世,他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在沙发上看书。
苏黎世以他是医生为理由,在吃完药的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不像我一样还躺在医院。
我觉得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本来是看破红尘准备漠然离世的人,但是现在却又变成了曾经平凡的自己。
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都回不去的。
“我明天要走了。”苏黎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像是在我心里抛了一颗大石子,整个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没回他的话,我选择沉默。
凭什么你搅乱了我一池净水,又想走的潇洒。
我在心里碎碎念的时候,苏黎世又说了一句话。
如果说刚才那句在心里激起的是涟漪,现在这一句,就是波浪了。
苏黎世说,“你想跟我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