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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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乱世重武,盛世重文。
天下太平乃武将的噩梦,也是李世炎的噩梦。
先帝是一位必将流芳百世的铁腕帝王,其在位三十六年,将国家的内忧外患一一平定。国家领土较诸之前扩大一倍,北抵漠北,南往南疆,周边小国纷纷臣服。
到了这一任皇帝既位,举国境内已是一片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国家不再需要打仗,但士兵们总要吃饭,他们只得纷纷卸甲归田回去种地养家。
对于高阶的武将,能调动就调动,调不动的就裁,裁不掉的就放在那里当个摆设,俸禄逐年递减,待遇大不如前。即使地位超群如大将军李恒,手握半块虎符又有何用,不过是个无兵可遣的空头将军罢了。
加之他文化程度不高,对政事历来无甚见解,皇帝自然不再重用于他。
现任皇帝虽不算昏庸,亦算不得勤政,既位不久便将先帝的每日一朝制改成隔日一朝,后又改为三日一朝,最近又变成五日一朝了。不过皇帝也是无奈,经常碰到一种情形:百官整装立于堂下,太监总管喊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接着,就真的退朝了。
所以,一般若真有要事商议,皇帝会单独传召几个相关重臣入宫。
显然,如今的李恒已不在重臣之列。除了五日一朝,其他时间均闲赋在家,郁郁寡欢。
老子不得志,自然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李世炎幼年时,正值国家战火纷乱之际,李恒常在外打仗,几年都不归家,自然对他疏于管教。可如今各方面都不可同日而语,他开始专注于儿子的学业。他不仅把李世炎送进国子监,还在府中专门开辟一块空地、聘请武师,教他武艺。
李恒誓要将儿子培养成文武全才,免得以后遭遇自己如今之困境。
能进入国子监念书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正经考进去的,谓之贡生;另一类则是凭借上代余荫走后门进去的,谓之荫生。李世炎当属后者。
在两年前的殿试上,李世炎考了个倒数第一,令皇帝“刮目相看”,李恒颜面尽失。
安平公主和李世炎的婚事由于有皇后从中搓合,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赐婚的圣旨却迟迟不下,多半受此影响。
据当时下了殿试的贡生描述,皇帝给李世炎出的第一道题是对对联。
第一联,皇帝择了个容易些的:“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李世炎咬着手指头想了许久,掷地有声道:“叮叮当当,隆隆咚咚锵锵!”
然后,李世炎直接被皇帝踹出来。
自此以后,他便成为国子监众多贡生们眼里的大笑话。
往事不可追,再看当下。
不久之后,番国漠北来朝,在如今的安乐盛世之下可谓一件大事。
皇帝接见,通常有两个目的,一为安抚,二为立威。安抚很好理解,不外乎赏赐些金银财宝。那如何立威呢?总不能再打一仗,或是皇帝直接给他们上一堂政治教育课。
于是,便有了漠北人与汉人之间的三项比试:摔跤、马术、箭法。
你漠北人擅长什么咱们就比什么,瞧,多有大国风范。
早前汉人已连赢两届,漠北人每每壮志而来,灰心而归,皇帝乐得开怀。
在这第三届,也不知是哪个不怀好意的推举李世炎迎战箭法比试。皇后合计,他好歹算是将门之后,文不行,武总不差。于是也暗中助力向皇帝吹风,说李世炎赢了,便将安平公主许配于他。
李恒一听,喜忧参半,连忙替他向国子监请了三个月假,好让他在家中安心练习。
两个月下来,李世炎毫无半点长进,府里聘请的武师气走一个又一走。
那日李恒从演武场路过,见祈玉正在教自己的儿子练箭,甚有一番武师派头。他便走过去考他,祈玉先是谦虚,推诿不掉后连发十箭,十发十中,且迅疾非常。
最神奇的是,经他指点一二,李世炎居然能射中靶子了。
李恒激动万分,也给祈玉请了假,让他留在府里专门教授李世炎。
眼看赛事在即,二人呆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演武场。
今年的暑气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端午节才刚过,就烈日当空,骄阳似火。
祈玉方落座,便有一颗去了壳的荔枝递到眼前。他顺着荔枝抬眼往上,看到剥荔枝的人。
春桃双眼闪闪发亮:“祈小总管辛苦了,来,吃颗荔枝吧。”
祈玉只觉喉头一紧,抬手把荔枝推远:“荔枝食多,容易上火,多谢春桃。”
春桃将荔枝放回盘中,又捡起两颗带梗的樱桃:“那就吃樱桃罢,来,张嘴,啊——”
“……我自己来罢。”
吃完樱桃,一盏茶又递上来:“祈小总管,请用茶。”
再看那头,正主热得汗流颊背,无人问津。
祈玉喊道:“少爷,过来吃点东西再练罢。”
李世炎走过来,用帕子擦了手脸,捡起春桃刚才剥好的几颗荔枝往嘴里一送,惊奇道:“春桃,你怎地还在?”
春桃道:“少爷在,奴婢自然在。”话虽说得好听,主子过来也不见她端茶递水的。
李世炎没在意,笑道:“不错,看着傻,倒挺忠心,换作冬儿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祈玉也露出赞许的神色:“春桃是不错。”
夫人魏颜爱子心切,见天气陡转,忙召下人到演武场搭凉棚。李恒正好在家,便与夫人一道,顺便查验儿子的练习成果。一路上两夫妻吵吵闹闹,争论的焦点无非在儿子身上。
二人临了演武场,见李世炎晒得小脸黑红,魏颜心疼不已,李恒倒说:“男儿家,肤色黝黑方显阳刚气概。”
魏颜剜他一眼,嗔怪道:“瞅你黑不楞敦跟块木炭似的,儿子要像你,早完了。”
李恒不怒反笑,环住魏颜的肩:“夫人好眼光,钟情一块黑炭。”
“老不正经!”魏颜羞涩地推开他,吩咐下人们将凉棚用具抬过去开工。
李世炎、祈玉和春桃正有说有笑,见来人,三人齐齐回头,谁都未开口,只听李恒忽然大声喝道:“她、她为何在此?!”
“她”是指春桃,话是对李世炎说的。
李恒方忆起,祈总管昨日专程向他禀报,说李世炎另要了个丫鬟随身伺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丫鬟会是闯下大祸的春桃,就责备了祈总管竟拿这等小事叨扰自己。那会儿又恰逢安平公主莅临,祈总管便没再说下去。
现下,他才恍然大悟。
李恒本是武夫出身,脾气暴臊,顿时血气上涌,怒不可遏。
春桃见状,甚是心虚,下意识地躲到李世炎身后。
李世炎云淡风轻道:“春桃是我的丫鬟,当然在此伺候。”
李世炎属龙,李恒属虎,很久以前,算命先生曾说他俩将如龙虎相争,永无休止。李世炎儿时还好,父子几年才一聚,自是无甚矛盾。后来战争结束,李恒多闲在府中,相处一久,这箴言便越灵验。
于李世炎,自小承母溺爱,自由散漫;于李恒,出身军旅,严苛易怒。父亲不懂好言相待儿子,儿子更不懂与父亲交心。每每争吵初现端倪,就如冰山撞火山,一发不可收拾。
父亲盛气凌人,儿子不甘示弱。天下父子不和,大抵如此。
其实一个小小丫鬟何足轻重,值得李恒大动如此肝火?他不过生气李世炎故意忤逆自己罢了。
魏颜见情形不对,问及原由,李恒简短陈述于她。
魏颜明了,道:“儿啊,春桃这奴婢行事莽撞,恐怕伺候不好你。你不满意冬儿,娘把云珠给你,可好?”
李世炎道:“不好,儿子就要春桃。”
魏颜继续好言相劝:“云珠不够,再加一个秋岚,她俩可是娘最喜欢的丫头,乖巧懂事得很。”
随其行后的云珠、秋岚一脸担忧,冬儿在旁抿嘴偷笑。
李世炎不耐烦道:“不要不要,都不要!”
“夫人莫再多言。”李恒冷笑道,“他就是存心想与老子作对!”
李世炎不知好歹地挑挑眉,当是默认。
这下李恒彻底被激怒,抽出随身携带的马鞭,道:“好,你执意留她,可别后悔。”他侧头,问身后之人,“祈言,春桃昨日闯下大祸,依家规,当如何?”
祈言恭谨道:“以下犯上,当罚二十大板。”
“好,老夫今日便亲自执行!”
大将军此言既出,众人皆惊。如此重罚,府中下人已许久未闻。
莫说二十大板能打下半条命去,若将军亲自出手,不出十鞭,便叫人命丧黄泉,何况对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众人见那受罚者春桃毫无惊慌之色,只道她无知,更是相怜。
春桃之所以不慌,是因为她真不害怕,不过区区二十鞭,难得住她?
李世炎却有些怕,伸出臂膀护住她,道:“人是我找回来的,要罚便罚我罢!”
她心下一动,看这李世炎表面吊儿啷当的,关键时候倒不含糊。
祈玉也要求情,方张嘴,便接收到祈言阻止的眼色,只好闭口不言。
李恒毫不犹豫地一鞭打过去,没想到李世炎竟也不避,右边臂膀生生挨了一记。他咬住牙关不叫喊,让魏颜好生心疼,忙抓住李恒的手腕:“夫君,你当真下狠手打我儿?!”
“这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我。”
“你要打我儿,先打我!”魏颜杏目圆睁。
李恒一下子软了下来:“唉呀夫人,都是你自小溺惯于他,才养成他这忤逆散漫的性子!”
魏颜就是不撒手,嗔道:“我不管!你就是不能打我儿!”
若在闺帷之中,李恒早已就范,可当下众目睽睽,大将军的脸面才是最重要的。他哪管什么夫妻情深,一把将魏颜推至身后,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丫鬟上前扶住。
“好,我儿如此有担当,老夫便给你个机会!”李恒将马鞭折叠收在手中,众人还未回神,他又紧接道,“你既想护她,就要有护她的能力。靠你母亲求情,未免太无志气!”
李世炎预感不好,扬眉道:“你想如何?”
李恒用执马鞭的手指向箭台上的弓箭,道:“咱们来一场比试,就比箭法。每人三箭,你赢,我就放过她,如何?”
这不等于废话么?大将军威名远扬,箭法自是上上乘水平,李世炎哪是他的对手。接受比试,春桃要挨打;不接受比试,春桃还是要挨打。二者的区别,不过是李世炎的颜面问题。
李世炎正犹豫,春桃在他身后小声道:“少爷,您就答应吧,答应了,奴婢还有一线生机。”
男人之间对决,一方不应战,自是丢人。在父亲面前,他决计不会服软。
李世炎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李恒率行走到箭台前,径自提起弓,一手搭住三支箭矢。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叫人难堪,炫耀似的三箭齐发,均正中红心。他放下弓弦,扭头对李世炎道:“哈哈哈,莫不如这局不算,老夫先让你三箭?”
这话说得侮辱人,可李世炎瞅了瞅远处的箭靶,又有些心虚。即使自己超水准发挥,三箭全中,至多打成平手。他垂头丧气,正要开口说什么,春桃走上前来,道:“少爷箭术超群,不用让。”
李世炎惊讶地看着她,道:“春桃,我……”
春桃用笃定的目光看着他:“奴婢相信少爷能赢。”
似是受到鼓舞,心中一番豪气升腾而起,李世炎深吸口气,昂首挺胸过去拾起弓箭。
这一回,他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右手手臂有血丝渗出,都全然不觉。
第一箭——完美脱靶。
众人差点儿惊掉下巴。
李世炎尴尬地抓抓脑袋,转头道:“春桃啊,本少爷输了……你不会怪我吧……”
春桃摇摇头,眨巴着大眼睛:“奴婢的性命全仰仗少爷了,少爷努力。”
赶鸭子上架,李世炎面露难色地硬搭起第二箭。
然后,奇迹发生了。
那箭直直朝靶子而去,倐地插/进红心。最刁钻的是,李世炎这第二箭竟然与李恒之前一箭扎在同一个点,不差分毫。于是,李恒那支箭的箭头受外力排挤,竟被生生挤开,掉在地上。
这一箭,本当是运气好,没想到第三箭运气更好。眼瞅着射偏,方向偏离得实在太远,却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妖风肆起,生生将那箭的轨迹吹正了。
李恒又被打落一支箭。
这下子,李恒只中了一箭,李世炎则种两箭,比试结果,一目了然。
李恒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李世炎眼睛瞪得更大,擦了擦,又擦了擦,还以为眼花。
春桃鼓掌道:“少爷厉害!”
其他人也跟着鼓掌,魏颜更是感动地眼泪夺眶而出。
这时,一名面如土色的结巴家丁冲过来:“少爷!您的小小小一至小八全全全飞走啦!”
李世炎闻言,魂儿差点都给吓飞:“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奴才方方方才从鸟房路路过,没没听见鸟叫声,推推门一看,笼子门大大开着,小一至小八全都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