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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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五,端阳节。
    暖阳初升,落叶飞花。
    不过卯时,大将军府的下人们已集合在祈总管院落听候每日训诫。训诫完毕,祈总管笑道:“今日过节,承夫人奖赏,每人艾叶菖蒲一捆、粽子五只、香囊两枚,再加白银二两。都过来领罢。”
    丫鬟们纷纷站到右边排成一路,家丁们则在左边。
    祈总管育有一子,姓祈名玉,相貌俊俏,性情温良,自小就跟在父亲身边帮忙。年纪虽与大将军府公子相仿,处理起事来却异常成熟老练。祈总管偶尔随大将军出远门,便将府中事务交他暂代主持,从未出过岔子。
    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九成会是下一任总管。
    祈总管跟在大将军身边侍奉多年,恪忠尽职守,鞠躬尽瘁。大将军李恒为人耿直仗义,念其劳苦功高,便对他的后人极其优待,犹如亲子,还破例让祈玉同自己的亲儿子一起去国子监读书。
    所以,下人们常爱拿祈玉与大将军之子李世炎作对比。
    提及祈玉,人必道:人如其名,温润如玉。
    提及李世炎,人必道:别说话,快跑。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对比之下,祈玉的存在更显得弥足珍贵。
    府中女婢多仰慕于他,因此才不约而同排到他面前。
    领了赏,她们个个颊上红云飘飘,站在一旁,也不走。
    就连枝头上的乌鸦也情不自禁为之鸣叫:
    嘎嘎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嘎——
    丫鬟春桃捡了颗石子砸过去:“大清早的就听见乌鸦叫,真不吉利!咦?怎是白毛?”
    白毛乌鸦张开翅膀,呼扇呼扇,飞走了。
    晌午时分,大将军李恒在迎客厅设家宴,款待几位在朝中各部任职的官员。
    如今朝中局势风云诡谲,官员们个个犹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私底下鲜少走动,生怕背上结党营私的罪名。于是李恒便以家宴为由,宴请的也是几位与其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合乎情理,让人钻不了空子。
    摒退左右,官员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大谈政治。
    不一会儿,李世炎推门而入,姗姗来迟。
    李恒瞪他一眼,拿起筷子道:“来来来,人齐了,大家都动筷罢。”
    李世炎爱宠若惊道:“小侄让众位叔伯久等,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哎,菜都凉了,怎么吃啊?”
    李恒又瞪他一眼,招来身后的祈总管耳语了几句。祈总管小声道:“奴才早有准备,这就去撤换一桌新菜过来。”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有人道:“咦?今日怎地不见嫂子?”
    李恒道:“内人去皇宫拜见皇后了。”
    “嫂子与皇后果真姐妹情深。世炎呐,最近射箭练得如何了?”
    李世炎最烦家宴,因为长辈们无话可说了,最后总将焦点转移到他身上。提的问题永远那么几个,却乐此不疲,简直无聊至极。
    他趴在桌上有气无力道:“尚可。”
    “过了七月就满整二十了吧,该娶媳妇啦。”
    “呵呵。”
    “世炎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呵呵——嗷——!”李恒在桌底狠狠掐了他大腿一把,他倏地支起身体坐好,:“没有没有。”
    “我家那不肖子比你小两岁,孩子都一岁喽。”
    “哇,厉害厉害。”
    “你们可有闻见什么异味?”一人忽道。
    另一人深吸一口,也道:“……是有股味儿。”
    四下嗅去,确定那味道源自门口。
    齐齐挪眼看去,但见门口停着半辆三轮木板车,板上放着两个大木桶,那异味就是从桶里飘出来的。
    车轱辘还在转动,梳着双丫发髻的妙龄少女从左侧冒了出来。她满头大汗,丝发凌乱,正艰难地推着木板车前行。似是碰到障碍物,费力推几下没推动,桶里的水浪了几浪。
    李世炎道:“这不是洗茅厕的春桃吗!”
    众人皆惊,纷纷捂住口鼻。
    春桃闻声,亦是一惊:“对、对不起各位,请问偏门怎么走?”
    李恒用手指着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抖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祈总管恰好带人过来上菜,见到此景,霎时吓得面如白纸。
    李恒拍桌怒道:“祈言,这就是你管教的下人?!”
    祈总管气急,吼道:“死奴才!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滚!”
    春桃呆怔,胡乱点了头,抛下木板车转身就滚。
    “车!车!”
    她折回来,又把木板车往前推,推了几下,依旧动不了。急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祈总管气得胡子都快着了,啪地一嘴巴子就抽了过去:“蠢笨如猪!回头就辞了你!”
    春桃哪里遭受过如此待遇,一股无名怒火腾起,抬起双拳就要回击。然后又“唰”地放下,道:“花园里不让倒!其他人见着我就躲!宅子那么大,我问个路还挨顿打?!”
    “你、你、你……还敢顶嘴?!”
    眼瞅着下一巴掌又要落下,春桃机敏地闪身,却不想肩膀突地撞上木桶。那木桶朝屋里歪了歪,有人“哎哎”叫了半晌,有人瞪大眼睛向后退,有人伸出双手作出要扶的姿势。最后,如海浪击石、大潮拍岸,洗茅厕的脏水哗啦啦泼了一地。
    水花四溅,哀嚎遍野,惨绝人寰。
    祈总管脸绿了,李恒脸绿了,众人脸也跟着绿了。
    本来祈总管只打算下来罚她二十板子,被她一顶撞,直接唤人把她的细软收拾了,连人一起扔出府去。
    春桃捡起脚边布包,扛在肩上,欲扬长而去。身后紧闭的大门“吱哑”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位蓝衣少女。那蓝衣少女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见春桃的背影,才立刻笑逐言开:“春桃!回来!莫走!”
    春桃自是不认识她,就莫名奇妙地盯着她看。
    大将军府的下人们也分三六九等。洗茅厕的等级最次,如春桃;伺候主子的等级最高;如蓝衣少女。因着身份天差地别,她们互相之间不熟识也属正常。蓝衣少女自我介绍道:“我是少爷的侍婢,冬儿。”
    春桃点点头。
    冬儿亲昵地拉住她的胳膊,直往门里扯:“少爷吩咐,升你为一等侍婢,到他身边伺候。”
    春桃道:“那你呢?”
    冬儿抿住笑,道:“我自然是脱离苦……不不不,夫人的侍婢小翠重病返乡,我补她的位去。”
    “可是祈总管才把我赶出来,还叫我一辈子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啊。”
    “少爷可是祈总管的主子,主子的命令他怎敢不听?”
    冬儿是个很热忱又认真负责的姑娘,她把手里的诸多活计交待得清清楚,又带春桃到少爷住处附近转悠。
    最后,冬儿将她领到一栋单独的房屋外,背对着门,道:“其实伺候少爷嘛,说难也难,说容易也挺容易。反正你得机灵着点儿,他饿了给他吃,渴了给他喝,热了给他扇风,凉了给他加衣。生活上,少爷倒是不挑不拣不讲究,随性得很。这里边儿的东西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务……”
    接着,冬儿转身,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推开木门。
    这间屋子不大,布置得十分简单。一走进,便能闻见轻微的臭味。
    几根细绳自横梁上垂下,每根绳子底端拴着一个小铁勾,各勾住一个精致的笼子,笼中各住一鸟,一共八只。其中,百灵、朱顶雀各一只,画眉、鹦鹉、金山珍珠各一对。
    “这些都是少爷最喜爱的玩物,你须每日过来给它们喂食,清理粪便。它们的命比你我的还矜贵,你可莫敷衍了事,要是哪只被养死了,免不了打你半条命下去!”
    然后冬儿颤巍巍地伸出食指:“那缸子里全是虫子,每只鸟早午晚各喂一顿,一顿三至五条。还有,别忘了喂它们水喝,水得是干净的泉水,喏,在旁边的缸子里。”
    春桃走过去,揭开第一个缸子,数了一会儿,道:“就剩四十来条了,还不够今天吃的。”
    冬儿发誓,这是她小半辈子首次见到一个女子揭开盖子,没被吓得腿软倒地。而且,她还一条一条去数……一条一条数……
    那缸子里装着各色各样的虫子,带毛的、不带毛的、带花色的、不带花色的。它们肥肥软软,节节分明,一会儿蜷屈,一会儿伸直,相互纠缠,密密麻麻。
    虽未走近,那幅场景又不期然地在脑海里浮现,冬儿连忙转身,捂着嘴干呕。
    春桃道:“冬儿,你不舒服?”
    冬儿强行平复下来,回身摆手:“咱们一会儿去叫几个家丁再捉些回来。”
    春桃点点头,正要盖上盖子,却见一条白白细细的嫩虫贴着缸沿蠕动。
    “旁边有筷子,你……”
    冬儿话说到一半,但见春桃两指一拎,将虫子扔回缸里,顿时目瞪口呆。
    交待完鸟房的事,冬儿又把春桃拉到门口,指着远处道:“你看,那块空地是少爷的演武场,喏,那个穿黑衣裳的就是少爷。那、那个……最近少爷的侍童告病还乡,新的还未选出来,演武场的事你也要照看着。走,我先领你过去见见少爷。”
    春桃嘟囔道:“府里告病还乡的真多呀。”
    冬儿讪笑道:“咱们毕竟是弱女子,演武场那边能敷衍过去就行了。主要是替老爷看住少爷,若他五日里有两日未去,就得向老爷禀告了。不过,如果你出卖少爷就会得罪于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老爷要是自己发现了,还是会罚你。该怎么做,到时候你得看情势决定。”
    “这也太难了吧!”
    冬儿赶紧安抚她:“不难不难。”
    春桃一脸苦闷:“那你平时是如何做的?告还是不告?”
    冬儿斩钉截铁道:“当然得告!你以后做事表面上向着少爷,心里边儿必须向着老爷,毕竟老爷才是一家之主。但是告归告,千万别被少爷抓着实证,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好为难于你,你再耍赖抵死不认,将责任统统推人他人就行了。”
    “哦哦,原来如此。”
    言语上春桃虽一直顺着冬儿,可总觉着心里没底。冬儿总道伺候主子轻轻松,可这一路听下来,要管的事儿还真不少,一个做不好又是被扫地出门。转念一想,要继续留在府中,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冬儿看出她的犹疑不定,忙道:“咱们少爷出手阔绰,你表现好了,得的奖赏绝对是下人里边儿最丰厚的!”
    春桃也不傻:“那你怎么还不想干?”
    被她这话一堵,冬儿也不生气,拎着小裙跨上石桥:“哪有咱们做下人的想与不想,这不全凭主子们调遣嘛。”
    河水潺潺,白云悠悠。
    两个妙龄少女三弯四绕,携手并行。
    一路上,冬儿都紧紧攥住春桃的小手,跟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又是软语又是利诱,生怕对方跑了。因为她深知,寻遍整个大将军府,其他人是宁愿请辞也不愿接替她的职位。毕竟金钱诚可贵,性命价更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见这春桃呆呆傻傻的,心想说不定好糊弄。
    眼瞅着演武场就在跟前儿了,春桃忽地停住脚步,原本皱成一团的小脸儿顿时舒展开,就这么目不转晴地盯着一处,丝毫不顾忌他人的眼光。
    冬儿先是一疑,顺眼看去,心下了然。她忙道:“唉哟,祈少爷又在教少爷喽。春桃你还不知道吧,前段时日府里专门请了个武师来教少爷练箭,号称什么天下第二,结果跟祈少爷一比就是个草包。老爷便辞了那武师,任命祈少爷当少爷的师父,所以呀——”她拉长了音,强调道,“少爷出现在这儿,祈少爷必定相伴左右。”
    春桃激动道:“两个位是少爷,我是伺候哪位的?”
    “春桃啊,你今日是被打糊涂了么?私底下咱们尊他一声祈少爷是因为老爷待他如子,但咱们府里真正的少爷只有一位。在主子们面前,就得称呼他为祈小总管了,到时候你莫又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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