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五十六)栖湘竹苑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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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栖湘竹苑影幢幢
沈紫薰与闵柔见过两次,并不肯定她是否晓得沈家大少爷的身份,只觉得这僻洁孤女似乎并不关心身外之事。
“周公子今日偶遇故人,因公事耽搁了赴约,所以特遣我来先给姑娘陪个不是,也许他今日………”
“一波才动万波随。”闵柔吩咐暮雨拿茶,问:“不晓得沈公子爱吃什么茶,安溪铁观音可好?”暮雨垫脚在五斗橱顶端的螺钿柜子里找出一个官窑蓝釉云风纹茶叶罐,递与闵柔。
清薇居士慢悠悠地拿茶匙拨茶,粗泥风炉上铜壶水滚,可做洗茶之用,倾尽后另外注入一鬼脸青花罐子里的碧水,不过半壶,炉火旺健,很快便见水泡升起。
“这可是梅花雪水?”
“本以为江南四大公子之首应是有些雅趣的,怎么也俗了?”
闵柔冷笑,脸上竟没有一丝血色,换以茶则取了些许条索卷曲、壮结、沉重、呈青蒂绿腹蜻蜓头状,色泽鲜润,砂绿显,红点明,叶表带白霜的茶叶放入紫砂壶中,并不急着冲水,解释道:“沈大公子该知晓,冲茗安溪铁观音,水以石泉为佳,炉以炭火为妙,茶具以小为上。”
“这是镇海寺的梅花泉水,公子没见那水里的梅花花瓣?”暮雨插口。
沈紫薰有些无语,难怪这闵柔是出了名的孤介高洁,她这个满身铜臭眼睛里只有现实利益的富家公子,还真是和她说不到一处。就周蓦然那不着调的样子,怕更是南辕北辙。
闵柔继续着优雅的茶道表演,将沈紫薰当成了透明人,洗杯落茶之后,“凤凰三点头”沸水入壶,轻盈庄重,“春风拂面”拂去茶末儿,封盖浇壶,玉手芊芊,如三月春雾,清新朦胧中透着水气茶香。
待到分茶点茶,三只紫砂杯中倾入汤色金黄,浓艳清澈的茶汤后,独特香气即芬芳扑鼻,馥郁持久,令人心醉神怡。
沈紫薰正要取中间一杯,谁知闵柔只端起紫砂茶杯,轻绕一圈后依旧放下,茶香缭绕。
暮雨此刻才在茶盘前放下一只梅花玉杯,闵柔自己面前则是绿腊镶珊瑚水晶方斗。
茶水点滴倒入两只杯中,乘热细缀,先闻其香,后尝其味,边啜边闻,浅斟细饮。饮量虽不多,但能齿颊留香,喉底回甘,心旷神怡,别有情趣。
紫薰品茶完毕,拿起玉杯赏玩,见玉杯为白色,略透淡绿,杯身琢为梅花形,五瓣,似腊梅盛开。
杯底中心部分琢一花蕊,杯身外部攀缠一梅枝,枝身琢有十七朵大小不等的梅花,与杯身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玉质晶莹,花美枝嫩,显然取“腊梅傲雪”之意。
沈紫薰恍然道:“这难道,便是那著名的一捧雪?”
闵柔不语,那水晶斗中却见茶色变换颜色,见多识广的沈大公子亦被吸引,问:“这水晶斗竟能变换颜色,着实罕见,是何年代的?”
对沈紫薰的问题闵柔默然不语,只低头品茗,茶香袅袅,伴随手上不成曲调的弦音,屋外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屋内居士公子对饮茗茶无声,颇有禅意。
“好啊,清薇姐姐借口为乐器调音,却在这里与沈大公子吃体己茶。”
这茶青人淡三两声的境界便被那黄莺一般的小姑娘给搅碎了。
闵柔轻轻皱眉,扬起拂尘摇了摇头,口中自言——何处乃是清凉境地?
“心若无尘,随处皆是也。”沈紫薰起身,接口道,回身拉了搅局的凌碧儿便要走,躬身告辞道,“搅扰了,我代周蓦然给居士赔不是,改日一定登门道歉。”
“不必。”闵柔放下水晶杯,这杯子现在变成了醉人的胭脂色,看得凌碧儿眼睛都直了,闵柔却收了杯子,对沈紫薰说,“他今日一定会来。”
这话倒让紫薰怔住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凌碧儿却在一旁叫———“姐姐偏心,怎么我一来就收了杯子,姐姐也赏我一杯体己茶喝?”
联想到周蓦然这几日的反常,紫薰心里对闵柔这样的话语更是起疑。
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官妓与雅客?倒像是———倒像是前世仇人今世不得不见。是自己多心吗?紫薰注意到闵柔脸色就算热腾腾的茶水下肚,也不见回复血色。
“姐姐还有什么宝贝杯子?碧儿也要试试?姐姐别小气嘛?好姐姐?”
闵柔显然受不得这呱噪,暮雨忙上来拉住已有三分醉意的小姑娘,哄道:“碧姑娘先回云楼待客,居士的体己茶随时过来都有,这会子居士等客呢,要得罪了客人,一会儿阿母可要说你。”
沈紫薰这才从疑惑里回过神来,忙拉了凌碧儿出了栖湘馆,往云楼上去。
回头观望月华门内,闵柔继续调弄着乐器,冷不丁地发出一声不成曲调的琴音,竹影森森,忽的让人感受到一股阴凉。
她们一出来,却见暮雨将月洞门哗啦一下关上了?凌碧儿清醒了些,奇怪道:“清薇姐姐怎么了?”
“有什么异常?”沈紫薰感觉到闵柔的不安,不过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凌碧儿回身去打门,里面却无人回应,趴着门缝看了半天,小姑娘突然吓得往后一缩,倒踩了沈紫薰一脚。
“哎哟,沈公子———对不起啊?”
沈紫薰闪得快,没让凌碧儿挨着身体,随手扶住她,问:“怎么了,碧儿姑娘?”
“没,没有………”凌碧儿是小孩子心性,还是忍不住趴门缝上左看右看,嘀咕道,“什么都没有啊,难不成我看花眼了,清薇姐姐平日里一向不爱弄乐器,今日这是怎么了?”
连沈紫薰都经不住要探看个究竟,不过又觉得失仪,抽出扇子,扇了两下,掩饰自己的窘迫,回身便走。凌碧儿回头见身后没人,突然感觉凉飕飕的,忙跟上沈大公子的脚步,离开了栖湘馆。
此时,隔着那半月门,月洞门内湘妃竹断,小小三间竹堂里外都被围了个密不透风,连乐器崩断的列昂之声都传不出来。
闵柔转动着琵琶弦轴,目光所及忽见一黑衣人站立面前,她只伸出青葱玉指,放无色胭唇之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言———让你的人轻点声,沈家公子可就在门外呢。
黑衣人握刀之手微微颤动,转眼瞄了一眼月洞门外,杀意蔓延,门内门外,恍若天堂地狱。
沈紫薰抬首望向云楼的灯火阑珊,心里却一阵发寒,没来由地发寒,这寒意来自身后凄风沥沥的竹林深处。她是个直觉颇敏之人,不知为何,刚才闵柔那从容不迫的样子一直萦绕眼前,冰蚕腰牌,他一定会来,她怎么晓得周蓦然会来?
凌碧儿这小姑娘似乎也感觉到身后黑影幢幢,抓住沈紫薰的手臂,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又小兔子一般害怕地靠沈大公子近点。
沈紫薰晓得这是要出事的征兆,可从前无论那一次沈家出事,她都没有如此胆战心惊。看来,真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云楼上歌舞升平,似乎亦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黑雾。
秋风秋雨将至,冷冽的寒冬亦不远。
对沈家二公子来说,却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对于一个从小被强压在书斋里读死书的书呆子来说,旧院云楼雅妓歌舞交际觥筹交错,真是让他大开眼界。这美人歌舞诗词酒令美酒佳肴确实是让人心醉,难怪自古以来无论是小秀才还是大文豪都爱往平康旧院里跑,这真真是销魂窟也。不是今日几位同窗同榜邀约,他沈阑清估计此生都难有此逍遥的机会。
光是看到云影屋里小娘朱痕的一身行头,估计自己亲娘萧氏便要咂舌。幸而今日出来前小卢管家悄悄塞了一包银钱给他,让他别给沈家丢脸。
他出来别院,私下数了数,吓得他差点摔旁边水道里,光散碎银两就有百两,还未计算银票宝钞的数目,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带这么多钱出门,心里既惊喜又有些战战兢兢。
不过头一次去云楼这么高雅的下处,他还是闹了不少笑话,说错了不少话,差点让邹庆娘给赶出门去。
仅仅是一句私下与书斋好友庞龙珅低语过夜多少银钱?便差点让邹庆娘撞墙,那眼神仿佛要杀人。还是一向出入过旧院妓家的同榜李鼎泉找到徐阿母好说歹说,塞了好大一张银票这才作罢。
一行人上了云楼顺利开宴,不过至始至终邹庆娘的脸色都挺可怕,小娘怜生也不算热情。
酒过三巡出来更衣(小解)李鼎泉忙拉着沈阑清,警告他别乱说话,这里不是南市那下贱地方,若是惹恼了云影,他们下次要想在旧院里请客,那可就难了。
沈阑清忙掩口紧张地致歉,面色凝滞地说今日他结账,庞龙珅晓得沈阑清一向清寒,站在后面笑道———你那几个钱,还不够打发小娘呢?得了,沈二公子,你的处境老朋友知晓,只求你别乱说话便阿弥陀佛了。
作者闲话:
门内门外,仿佛隔世相望!此时的三人,一个看着那张让他痛彻心扉的脸,一个心魂俱千疮百孔营望不得不见的仇人,一个无限包容却坚守恩义,别有幽愁暗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