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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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一次带着王军撤离时,都会将野狼唤来啃食那些尸体,大漠上常常有秃鹫和狼群争食,几十里外都能听到这种让人胆寒的鸣叫,月氏王的残暴,已经让大西北的各个散居部落闻风丧胆,其余四部已经投诚,宣布誓死效忠月氏王。”
五福低眉敛目,据实禀报。
贵妃榻上,段阡陌赤-裸着上身,由大夫在做中药艾灸,氤氲的烟气在室内弥漫,这一年多来,下人们都闻习惯了。
段阡陌下巴搁在交叠的手上,半阖着眼睛,鼻头浸出细密汗珠,背部的烧灼实在是有些烫人,那块皮肤都已经熏出一个陈年旧疤了。
“嗯,接着说。”
五福继续道:“秦少川十日前带走了江宁,带去了云萧先生配的方子,可能有几味药西北难寻,所以未见他按方子吃药,不过年前发的病已经大好了,最近没有再咳嗽了。”又道:“已经按照方子安排了人扮成走货的行商在敦煌城附近做买卖,还有您交待的让钦天监列出的关于双生子的观星吉兆,公函今早已经送到,整个大西北所有双生子享有每月一份月银的优待事宜,告示榜上贴下了公告。”
段阡陌“嗯”了一声,五福不明白这一声是什么意思,有些踌躇的杵在原地。
过了会,他小心翼翼的说道:“秦少川是因为收到了大兴的消息,才不放心江宁留在月氏,所以过来接人。”他顿了下,“王爷,西北的事您一直给兜着,现在传到皇上耳朵里了,要是皇上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段阡陌由大夫伺候穿好了亵衣,接过五福递上的茶轻抿了一口,修眉紧蹙,沉吟不语。
五福知道主子虽然面上平静,其实心里也在打鼓,看来西藩也将平静不了了。
大夫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有医嘱又不敢开口。
好一会,段阡陌抬头,像是才发现大夫还在,挥挥手:“退下吧。”
大夫支支吾吾的说道:“王爷,您肩胛上的旧伤要好好将养才行,接骨处在阴雨天疼痛,一定要记得熏艾,不能硬抗着。”
“好了,下去吧。”
大夫怏怏的退下了。
段阡陌放下茶盏,突然问五福:“你说皇上会用什么手段来钳制本王?”
五福想也不想,道:“赐婚。”
段阡陌支肘榻案,在一怀落寞里淡淡的想着前事,放任黛色流泉缓缓垂落,遮住半张面容。
狭小空间里无处搁浅的寂寥,让五福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散了段阡陌眼底虚幻的影子。
良久,段阡陌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退至屏风旁他回身,段阡陌还是那个姿势,沧桑得如同一副墨香褪尽,纸卷泛黄的隐士图。
……
司马夜将手中读完的密报就上烛火点燃,不一会就烧成了一簌灰烬。
西羌在两年前分裂,塞漠和英喆割据青海,以青海湖为界各据一半江山,而段阡陌的两州也在其中,正好搭界两方疆土。
青海三足鼎立,除了段阡陌那边平静不相争,英喆和塞漠这两年却是势均力敌,大小战乱不断。
今日,塞漠差人送来一份大礼。
因为钦天监的占星卜算的公函和活佛的预言相悖,他又从中制造了些罪状,终于找借口将活佛分尸,尸体用来祭天,只将一颗狰狞的头颅送来了敦煌。
这张信笺上只寥寥数字:不日将双手奉上英喆的人头,届时任凭处置,只求与晴同衾!
司马晴冷笑一声,英喆的人头,他要亲自取,至于说塞漠,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他该得到的惩罚就是怀着内疚和伤痛,悲哀的活着,直到老死。
五月的天,骄阳似火,被炙烤了一整天的黄土地,在夜里褪去了灼热,一弯新月娇羞爬上天空,沉蓝色的夜幕星子抖擞,月牙泉在月色清辉中温婉幽静,碎银粼粼。
司马夜驱马至此处,司马晴就长眠在此,他没将司马晴葬在月氏陵寝,而是选了这片干净的沃土。
那颗恶心的头颅,已经交给了狼群去处理,他只消来告知司马晴,这世上容不得他们的人,又少了一个。
拜祭完,倚在墓边说了会话,已经是三更时分,他起身告辞,却没径直回王庭,而是绕路到了月牙泉。
栓好马,他踱步至泉边,静静的站了会,开始脱衣物。
天上泉中,两轮弯弯月牙,将少年身体优美的线条,勾勒如天神的剪影。
他唇角笑意似有若无,漫不经心的解去身上的束缚,衣袂如云朵无声飘落,如玉如琢的精炼身形渐渐显露,被月光的匹练覆上了一层莹莹矜华。
许是受不得泉水沁凉,右腿微微往前抬了一小步,脚尖绷得笔直,扯出弓形脚背优美的弧度,一双生的极美的脚,精致的脚踝是最惊艳的部位,脚尖轻触泉水,平静的水面被氤开层层涟漪。
姿态极其优美的,往前踏了一步,浅水将脚背覆盖,他徐徐往前,反手将披于后背的头发捞至胸前,肩上那团火焰仿佛在跳动,要将暗处窥视的那双眼睛给灼伤。
“王爷披星戴月前来,一路上风尘仆仆,何不下水来,一同接受瑶华的洗礼,洗去一身罪孽。”
婆娑树影下,一条人影缓缓步了出来,水中那人已经将身体没入,掬着胸前长发,回眸一笑,沉入了泉中。
段阡陌施施然走到岸边,寻了个干净石头掀袍坐下。
水中人化身月下的精灵,穿梭在泉水中,绞碎水中月,散开点点碎银。
“王爷当真不下来?”他游到岸边,下巴抵着手肘。
段阡陌在岸边微微一笑,两手抱膝的姿势安静而又不失清贵,接到赐婚的圣旨,他便来了,也不知为什么而来,可就是来了。
人说月朗的夜能让人忘却白日的喧嚣繁杂,能望进十丈软红尘世一梦,原来此言非虚。
纵使他眉目含笑言语带刀,在这样一片静谧的夜里,尖锐也能当它化轻软浮云。
“无怪王爷不下水,罪孽又怎能轻易被洗去呢?是我太天真了。”他抬起手,水顺着手腕下落,就像是粘腻的血,洗不干净的。
段阡陌浅笑,拿出玉笛抵于唇边,笛声悠扬安和,如绵绵秋水载扁舟一叶,搁岸盛满兰芷的汀洲,静待向晚一帘疏雨。
他亲手将那个单纯的少年推至血染黄土的战壕,将他向往的安宁所在一寸寸倾毁,将阿夕那个名字湮灭在历史长河,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面目全非的他。
各自都有说不清的旧账新仇,也说不清这一切是对是错,若回到两年前,还会不会和英喆搭成协议,造成后来那样的局面。
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对他解释,西藩贫瘠,作为藩王要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而紧靠西藩的那两个州,矿脉和物产丰富,这对整个西藩来说,就是一个希望。在当时的他,如何能不动摇?
即使是错已经铸成,他深谙早已经失去了阿夕的信赖和依恋,所以他用了两年时间窝缩在肃州,不让自己出现在他面前,然而,今日他还是来了。
阿夕,无论你是司马夜或是司马晴,我永远都是为你倾心的段阡陌。
一曲终了,收笛入怀。
司马夜静静的靠在池边,似乎沉浸于曲调中,笛声停了一会,才恍然回神,唇角一勾,含笑睇过来,“王爷难道还要我再三邀请才肯下水吗?你看,我都准备好了。”说罢摊开双臂,露出了上半身。
段阡陌但笑不语,单手支着下巴,过了会才道:“上来吧,水里凉。”
司马夜狐疑的看着他,眼神里明白的问着:真的不需要?
段阡陌缓缓道:“就算你是司马晴,也不需用身体来回报我,瞒着圣上西北的情况,只是为了西藩而已,再说我没有那么利欲熏心一定要求回报。”
司马夜显然是质疑他最后一句,不禁嗤笑出声,转了个身背对着段阡陌,望着一池月光,淡淡兴味,浅浅无聊。
“是王爷教会司马晴,什么叫做利益交换,既然王爷不要,那么就别怪司马晴不还这个人情了。”他说罢就站直身体,往岸上走。
没走两步,段阡陌已经合衣下了水,挡在了他面前。
司马夜嘲讽的一笑,伸手解他的衣扣,段阡陌握住了衣领上的两只手,低下头,将唇印上冰凉的手。
他的姿态如此虔诚,温软的唇在手指间游移,浸了水的黑眸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让司马夜有种被珍爱的错觉,随即他回过神,挑眉问道:“王爷究竟是做还是不做?”
扑捉到他目中的恼意,段阡陌心头瞬间绽开了花一般,对他,阿夕终于有了另外一种表情。
他很想吻下去,以解两年来刻骨的相思苦,可他不敢,一旦吻上了,就真的成了一个利益的交换。
“真要报答,就让我抱一会。”几乎是请求,又怕他拒绝,话未落就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肩上那个火焰纹身,在眼底跳动,他的手覆上司马夜的左臂,触感坑洼不平,他就这么来回抚摸,在司马夜有些不耐时,忙轻声道:“赐婚圣旨下来,下月,我就要成婚了。”
下月就要成婚了?
这简直就是西北一大盛事,也是早就料到的不是么?为什么还会隐隐心疼,疼的喘不过气……
司马夜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推开,笑道:“恭喜王爷,届时,司马晴必定前往恭贺王爷大婚。”
段阡陌紧紧绞着他的目光,良久方道:“本王……翘首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