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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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的角落里,阿夕矫健的翻出了外墙,这个王庭里,在所有人面前露面的,只能有一个人,司马晴在王庭后庭,难以神不住鬼不觉的逃脱,若他能逃出王庭,那么活佛的预言便不成立。
他只要易容后隐藏在月氏的队伍里等着娜拉将司马晴带出来,以最快的速度逃回月氏,他相信塞漠不会为难他们。
刚落地,却见黑压压的一片四方阵,领头的一人,倨傲的仰着脸,冷笑的睥睨着他。
“找你的月氏王军吗?”那人桀桀的笑道:“他们都被娜拉照顾的很好,哈哈哈!”
……
那侍卫见和司马晴和他的武功不相上下,对招中吹了声口哨,没一会便赶来七八人,二话不说便加入战局。
司马晴一人难敌众手,渐渐不支,胸口中了一拳,踉跄倒地时死死抱住了大殿边的大柱。
那些人得英喆授意,要尽快将人带到广场,所以有些心急,伸手扯他起来,却不想司马晴用了蛮力,死死不撒手。
七八个人,三个人掰他的手,四五个人拖他的腿,司马晴死死咬住牙关,就算是死,他也不松手。
他知道出去了就是置司马夜于死地,他也活不了,所以死也不能放手!
那些人见拖不动,有人狠狠骂了一句,抬起一脚就重重的踹了下去,背后一声闷响,血光一闪,司马晴喷出一大口鲜血,一声不吭,偏头在肩膀上擦去血迹,手上加大了力道。
“轰!”
又是一脚!
娜拉凄惶的尖叫,扑了上来,被人一脚踹开,她又扑,又被踹开。
“晴……是我害了你……啊啊啊……”
司马晴睁开眼睛看向痛哭的娜拉,咬牙道:“你走吧,如果知道错了,就别再叫我的名字,你发誓,到死都不要再叫!”
娜拉一愣,她意识到什么,心里一慌,却见司马晴朝广场的方向看过去,那些落到身上的拳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中带着向往和不舍,还有一丝让娜拉心惊的笑意。
血从嘴里不住往外涌,司马晴的眼神渐渐失了神采,娜拉看到他垂下了头,将脸贴在大柱底端的粗劣石墩上,用力的磨。
“不好,他要毁了自己的脸!”
“快快,拉开他!”
两手像是树根,生生的扎根在立柱之上,任由那些人怎么拉扯都拽不开,有人试图掰他的头,他便用力往柱子上撞,然后换一边脸继续摩擦,一下一下,就像不知道疼一样。
娜拉整个人已经呆滞了,看着司马晴的眼珠子失去了活气,她最疼爱的孩子,因为她的愚蠢而毁了,大漠最耀眼的月氏王,在她的注视下,毁去了那张世人惊叹的脸,变成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具。
她怔怔的爬了过去,拳脚落到身上也不觉得疼,颤抖的手停在司马晴血迹斑斑的脸庞。
司马晴的嘴动了下,娜拉抹去眼泪,贴着耳朵听。
“娜……我,我不要……他们,看到我……”
“放心,娜拉不会让他们看到你,他们都不配!”娜拉决然道。
最后一次抚摸晴的发顶,她慢慢的爬离了司马晴,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火折子。
……
阿夕被带回王庭,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道强光照来,他抬头,看到广场上的人山人海。
西羌王军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布置在广场各个要道,那种水泄不通的程度,恐怕连只长翅膀的蚂蚁也别想飞过去。
见他被押过来,所有人枪尖一挺,铿然一声巨响。
广场中央,被护卫簇拥的段阡陌,投来一个目光,阿夕循着那千回百转的目光看过去,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经年累积的鸿沟,将彼此越拉越远。
段阡陌静立……
那么远,那么远,阿夕的脸被日光的匹练刻画的明晰,清楚的照出带着刀刃般力度的眼神,而后渐渐化成让他心寒的漠然。
他知道,这一次将永远的失去了他。
英喆挑眉眺望阿夕,唇角带着尘埃落定的笑容,侧头问下属:“司马晴怎么还没带上来。”
旁边等着看好戏的各族族长也有些心急,目光纷纷投向连着后庭的广场西门。
不知是谁惊然叫了一声:“有焦味!”
所有人耸耸鼻子,果觉四周弥漫着一股烧灼的焦味儿,那是燃烧松木的味道,西羌王庭的建筑全是采用松木,这种木头烧起来很快。
浓浓黑烟自西边腾起,如张牙舞爪的冲天恶灵,瞬间笼罩了偌大的广场上空。
人群开始不安的涌动。
阿夕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趁着身后人不查,拔足就奔。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随即,广场各处的西羌王军,包括族长护卫全部向那个以豹的速度在广场上穿梭的阿夕涌去。
林立的长矛寒芒闪烁,他如一条游刃的鱼,在其间穿梭不休,人影一闪,直冲向广场前方的刀阵,看那一往无前的模样,就像是想撞上去自杀,王军们都一愣,阿夕瞬间已到近前,还有三寸距离时突然抬脚一踢,一脚踢断最前面一柄长刀,长刀滴溜溜飞出去,阳光下反射光线千条,迎面而来的卫士都被眩得眯起眼睛。
远处的英喆眉心紧锁,森然喝道:“无论死活,拿下他!”
耳畔是如雷的喧嚣和怒吼,他浑然不觉,埋头狂奔,一柄铁器带着森凉的劲风突袭背后空门,想避开已经来不及!
“锵!”
预料中的穿心之痛并未发生,一片混沌中他听到段阡陌带着内力的一声低喝:“伤他者,死!”
轰——
段阡陌的王府护卫领命,几百个人像是四溅的光束,刹那间射进王军的队伍里。
最前方的西羌万军还未回过神,随即觉得眼前一花手上一轻,自己的兵刃不知何时已经飞出手,刹那间刀撞着剑,剑弹出枪,枪击在脸上,被打的金星四射,一头撞散同伴,哎哟喂呀丁玲当啷声里,人影穿梭如分波裂浪,阿夕已经越过人围,穿过了西门。
……
寝居已经被烈火包围,还没到近前迎面一股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一队王军追赶着前面一个几乎发了疯的人,数百个训练有素的王军护卫队,竟被他一人冲出重围。
那一波波的浓烟中穿出妖红的火舌,狂妄的喷薄,狰狞的飞舞。
火红的光倒映在塞漠的扭曲的脸上,他跌跌撞撞的冲到寝居大门前时,魂魄仿佛被抽离,垂手茫然立在原地,看着那些奇怪的妖红,呼啸而过他的身侧。
他感觉自己在倒退,前方妖红中映出颀长身影,明目璀璨流转,亮过最高原上不灭的太阳。
那人后退,转身,回眸一笑,照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照见亘古天地日月生辉。
他转头,毫无留念,背影隐没在万丈红光中,随即湮灭。
……晴,晴,司马晴……
你就是这样怨我,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好好好,我就跟着你,缠着你。
你是那一轮骄阳,我便是用生命逐日的夸父……
“塞漠……”
阿夕定定的忘了呼吸,赶过来的第一眼,就看到塞漠平静的,跨进了烈火中。
王军们呆滞的看着赞普就那么走近了熊熊烈火的寝居,还没回过神,又是一道身影闪电般射了进去。
随即被后来的几声狂吼惊醒。
段阡陌被护卫死死拽住,四肢百骸的力气,都空荡荡的不知哪里去了,心深处如炸开千万霹雳,震撼得几欲失声,只余一声粗噶的嘶喊:“阿夕……”
“噗通”一声,英喆瘫倒在地,喃喃念叨塞漠的名字,好一会才全身一抖,歇斯底里的叫:“快救火!”
阿夕冲进了寝居,一进来就感觉热浪袭体,飞扬起来的发丝瞬间被烘没了影。
满目的晃动火光,满耳的毕剥声响,里面的火势并没有完全蔓延到每一个角落,他无头苍蝇一般在火海中乱闯,突然看到前面大柱边,塞漠一晃而过的身影。
他向那个地方冲了过去。
细微的呜咽声响起,他跟随声音寻到了近前。
落入眼帘的一切,让他心跳如擂鼓,汗出似浓浆,震撼之下,顿时一步也动弹不得了。
大柱底下,被烈火熏得面目全非的人两手高举头顶,死死拽着柱子。
塞漠的背影写满了悲戚,他的手在颤抖,仿佛失去了主张,不知是想先探司马晴的鼻息还是先抱起他,犹豫了片刻,最后竟整个人扑了上去。
司马晴半阖着眼眸,眼底一片死气,塞漠试图掰开他的手,却怎么都掰不开,只有他知道,那双手已经失去了活人温度和弹性,在大柱上生了根。
“晴……晴……乖乖的,放手,放手……”塞漠开始疯狂的撕拽司马晴的袖子,“放手!放手!司马晴!!!啊啊啊……”
如悲如泣的惨烈嘶叫,在火海中回荡飘散。
阿夕浑身一冷,缓缓上前。
塞漠仿佛用生命在泣血,好像要用一声声嘶吼撕裂自己,撕成千万条碎片,好让他和司马晴一起遁入轮回。
可是司马晴已经听不到他的乞求,他不愿意放手,不愿意放手……
阿夕蹲下地,脱去身上的窄袖胡服,轻轻搭在了司马晴身上,塞漠抬起头,木然的看着他,看着他覆上司马晴的手,一根一根指头掰开,司马晴僵硬的身体,随着松开的手,沉沉落进塞漠的怀里。
那双眼睛,自动合拢,眼角落下一滴泪光,滴在阿夕的掌心,滚烫滚烫的。
司马晴的身体跌入塞漠的怀里,男人像是失去了魂魄的木偶,被司马晴的重量压得一个趔趄,直挺挺的一起滚到了地上,怔忡了半晌,才以一个痉挛的姿势,埋进了司马晴的颈窝里。
阿夕站起身,觑见顶头大梁在火光中从中断裂,他一把拎起塞漠,被手下的人用力推开。
“你欠他的,由我来讨!”
塞漠抬起头,火光中,阿夕横眉冷竖,如载满黑夜沉凉的五方鬼帝,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周遭的火焰也似乎瞬间跌入冰点。
“起!”
他手腕一振,轻声一喝,将塞漠和司马晴带离了原地。
轰然一声巨响,半截横梁,挟着火焰直直坠下,砸在娜拉的尸身上,火星子如妖蛾飞溅。
阿夕回头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痛心,随即拉着塞漠狂奔。
迎头撞上一个人,那人大叫一声:“小心!”衣袖一挥,阿夕被大力推开,在地上连滚几圈,撞上墙壁,衣袂被灼的“哧啦”一响,整片左臂瞬间被灼伤。
浑天黑地中,他蓦然听见轰然一声撞击,接着是一声闷哼,随即被人带了起来,勃然的烈火在耳边呼啸,眼前陡然一亮,身子一沉,跟着那人一同栽倒,骨碌碌滚了几滚停了下来。
身体上覆盖的重量消失,他睁开眼睛,覆在他身上的段阡陌正被人扶了起来,关切的问他:“你怎么样?”
有人来扶他,正好碰到左臂的灼伤,一阵刺疼,他抽了口气,别开目光时,瞥到段阡陌满满心疼的目光。
他的一条左臂,衣袖被烧光,皮肉外翻,焦黑中血红一片。
从塞漠手里接过司马晴僵硬的尸身,他缓缓的站了起来,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那一副副众生相,一张张丑恶的脸,何曾就不是活佛口中的恶魔?
各位族长,你们坦然享受子民的爱戴,沐浴酒池肉林,褪尽了原本的良知,膨胀了满脑肥肠,肮脏了西北的一方碧空。而我,将会一个个的讨伐!
塞漠,我承认你对司马晴的爱,感谢你在晴生命的最后一刻,让他被你那般全力的爱着,可你的爱里面,充满了扭曲和占有,就是那么一份自私的爱,在鲜活的生命面前,苍白无力的毫无意义。
英喆,说来可笑,一剑穿心竟还能让你苟存于世,想来你或许是无心,无心之人还谈什么情爱人性?若我真是受到诅咒的恶魔,当将我的诅咒予你共享,诅咒你生生世世孤独永寂!
段阡陌……
为何还要用这种真挚热烈的眼神看我?
你看的是谁?阿夕吗?
呵呵,阿夕已经死了……
阿夕活着的时候,也只是你高贵丰满的人生中,一个短暂的风景,你自以为是的真挚,诚然只是一个取乐于己的小小施舍。
一分真情里九分利益来掺!
现在阿夕已经死了,他不再需要你的眷顾,你和他之间,就跟着这场大火化成飞灰吧。
段阡陌怔怔的看着阿夕,他面上那抹冷笑,如冰川的风透进他的全身的肌理,须臾间滑过无数条脉络,生生将他冻僵。
他无力的依靠在五福身上,阿夕的目光,将他一生里的从容和优越的表象,击的支离破碎,剥离出内里的丑陋不堪,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阿夕抱着司马晴,面目表情的擦身而过。
段阡陌伸出手:“阿……”
阿夕回头,意有所指的道:“我司马晴,定会为月氏大司马讨回公道!”
所有人怔怔的看着他。
他的视线环顾四周,又回到段阡陌脸上,似陈述似警告:“阿夕已经死了!”
一语如重锤擂心。
喉头一阵腥甜涌上,他委顿了下去,被五福用力搀了起来,抬头再望那个背影,已经迷惘了。
那写满决绝的背影,被烧焦的左边衣袖,左肩上那块火焰胎记,触目惊心!
他真的不是阿夕?
是司马晴……
五福用尽全力架住不住往下撅的段阡陌,惊然发现他的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焦黑的肩胛处一块骨刺穿破血肉,森然醒目!
重重宫阙,九曲回廊。
那个写满决然的背影被日光的匹练拉得长长的,拖过飞龙舞凤的雕栏玉墀,在日头的光影里转入那幽黯的廊头深处。
消失在眼帘的那一刻,段阡陌绝望的仰倒在五福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