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兰之都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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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发病,在叶笛飘荡的那个夜晚,银兰从校场回来,下马就被笛声吸引。那人用笛声告诉他,他回来了。
虽然那人改变样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化成灰的刻骨记忆。
他,来了,在阔别七年之後的今夜,带著浓浓风尘和莫名伤感,靠在巷口轻松吹著叶子,仿佛是从远方归来的游子。他吹得那麽投入,一片普通叶子被赋予生命,在夜风习习的夜晚,吟唱人世的悲欢离合。
银兰的心停止跳动,脊髓翻起寒意,好似坠入冰窟。心脏停滞几秒,带著尖锐的痛,在胸口狂跳。
不,不,他不能再回到过去──那些屈辱的日子,那些撕心裂肺的痛,那些绝望和自虐,统统一股脑的回来,在他胸口乱窜乱撞,叫嚣喧腾!
脑海深处,一个声音不时提醒:危险,危险,不要过去,恶魔会吞噬你!
另一个声音安慰著他:“别怕,都过去了,你是帝都的剑师,你是最受人尊崇的剑师,用你的剑证明你的勇敢,用你的坚强证明你的决裂。”
一步一步靠近,每近一步冰封一层,银兰把自己的脆弱掩埋在里面,不安掩埋在里面,混沌掩埋在里面,激动掩埋在里面……
用最冰冷的气息靠近那人,用最尊严的剑师身份,命令那人离开。我们的情分,断在那个开满荷花的水榭上,那是我给你的最後一次机会,也是给我自己的最後一次机会。
他做到了,在他扔下那些钱的时候,他想那人落魄潦倒,肯定是需要用钱的。
可是他错了,那人落魄了,却还如往昔那样骄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人骨子里还是以前的香逸雪,在他还未及为那张被毁的面容惊讶,还未及揣测那人的骇然遭遇,那人用蔑视一切的眼神看著他,毫不在意地从他面前踏过,将他和钱票弃之如敝履。
没有祈求,没有解释,连只字片语的问候都没有,只是这样静静走过去,带著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走得那样安然从容,就好似……在落梅院。
瞬间,落梅院的记忆,屈辱和磨难,如潮水般层层涌来,将他淹没!
每次都是他屈辱地抱上去,低声下气恳求他不要离开,违心承认自己错了,还在心底暗自发誓下次不再惹他生气……
为什麽?明明已经努力了,努力忘记过去,努力活出尊严,努力找回自己;为什麽?明明就是这样一个又残又丑的乞丐,放在路边都不会有人想看第二眼。
无论把自己放在怎样高度,无论怎样包裹在冰山里面,都无法抵抗那人一个轻蔑的眼神,溃败在那人无懈可击的气场中,沦为那人眼底的笑料。
今非昔比的帝国剑师,万人敬仰的美人剑师,破碎在那人丑陋的瞳孔里,破碎在那人头也不回的背影里,破碎在帝都美丽的星空下!
那一晚,他冰冷的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今夜,他醉了,醉在既想放弃自己,又想拯救自己的妄念之中。
绯翼是他淹死前的一根救命稻草,王和後把这根稻草送来,而这根稻草也乐意靠过来,乐意带他逃离苦海。
於是,在杯不停手的倾灌中,他终於醉得开城迎敌,醉得至死地後生,醉得至死地而不生。
在那人没出现时,银兰曾暗自想过,如果逃不过劫数,只要不是那人,什么下场都能接受!
可偏偏那人出现了,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站在台阶上的阴影里,静静看他与人亲热,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似在嘲弄他的饥渴。
象被捉奸在床的荡妇,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丑态落尽那人眼中。
曾洁身自好的他,现在做的事情,与那人还有区别吗?凭什麽自诩高洁,有什麽资格指责他?
那人戏谑眼神告诉他,他早看穿他的假清高,不过是个朝三暮四的贱人。至於他跟什麽人,那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在乎。
一句剑师大人,不用他提醒,那人自动跟他拉开身份;一句抱歉打扰,让他看清自己在那人心中份量,竟是如此鄙薄!
可笑他用尽力气的自救,在那人眼底不过换来一声轻笑。
笑声如刀,割开他努力隐藏的伤口,让心再次血流成河。
於是,他再次沦陷……
凉风袭袭,夜空如洗,没有星光和月光,帝都大街小巷一片黯然。
离愁别恨,暗暗滋生,销魂蚀骨,欲忘不能。离开剑师府邸的香逸雪,步伐越来越踌躇,现在他该往哪里去?
帝都夜空,到处弥漫浓浓哀愁,悲伤得让人想哭泣,却又无从哭泣。看不见摸不著的情绪牵引著他,让香逸雪几乎失控,想饮酒寻欢自暴自弃!
看见银兰另觅新欢,对他来说是种致命打击,让他有想杀人的冲动,让他失魂落魄浪迹街头,让他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原来,他一直的淡然是建在银兰痴情之上,知晓他不会变心不会动摇,只会象磐石一样等候著他。
原来,他一直嘲笑他的死心眼,摧毁他的坚韧和深情,却又在心底把希望藏寄于此,牢记那句一生只求一爱、一身只委一人的誓言。
原来,他一直渴望他原谅自己,渴望与他再续前缘,渴望再次得到他情深似海的爱恋。
兰之都,成为噩梦醒後的美好执念,不就因为有银兰在此等候吗?!
他为心中这点执念,在受刑的岁月里咬牙忍受,熬过种种非人所受的苦楚,不就为了跟他破镜重圆吗?!
现在,这个梦破碎了,兰之都不再是他的美梦,让他想不顾一切地逃离,甚至有逃回中原的念头,他是疯了吗?
上次,银兰冷冷呵斥他离开,他的梦境坍塌一半;这次,亲眼看到银兰与人亲热,残存美梦彻底坍塌!
便是到了此刻,他也难以相信,属于他的一切都失去了,双亲、师尊、爱人……他和银兰至此再无瓜葛!
以银兰的性子,一旦身体接纳对方,那就认定对方至死不渝,香逸雪要被他从记忆里连根拔除了。
即便到了黄泉,银兰也不会理他,他已有生死与共的人,就象当初与他许下的生死誓言。
他,彻底被抛弃了,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
他总是利用别人真心,达到自己目的,泪十三、秦玉珏、月儿,幻乐宫主,千叶梅、还有风月吟霜……天理昭彰循环报应,他也有被人抛弃的这一天。
原来,老天爷的报应,不仅是借风月吟霜一双残忍的手,还有银兰一颗决裂的心。
林仙寻被人从剧场叫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的香逸雪,第一反应是梅风死了。
那人虽然很安静,但是他能够嗅出空气中的悲伤,哀恸得好似天地末日。
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梅风什麽时候死的?”
香逸雪淡淡地道:“胡说什麽,我来找你请我喝酒!”
那人平静得让人绝望,或者说绝望得让人平静。
林仙寻瞪大眼睛,努力控制情绪,才没让自己拳头揍上那人的鼻子,当下强压怒火冷觑他道:“凭啥请你?”
香逸雪缓缓道:“你若是没空,找人陪我一样!”
林仙寻古怪看著他,漫不经心道:“发什么疯?”
“我现在还没疯,但今夜无酒,真会让人发疯!”香逸雪笑了一下,淡淡看着他道:“我若是发疯,会做出失智之举,惹出一堆麻烦。梅风已经够你头疼,你不希望我再添麻烦吧?”
香逸雪没有发疯,林仙寻快要疯了,丢下风流的隆萝都夫人在剧场里,跑出来陪一个丑鬼喝酒,三更半夜正常酒楼都关门,能够迎客的地方只剩妓院。
在妓院喝酒,非但喝不到好酒,价钱还比外边高三倍,如果加上女人的话,翻十倍都不止。
林仙寻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做这种不划算的事情,可他现在偏偏就在做著,而且他还想不明白自己何故如此!
丑陋乞丐似他克星,让他违背自己意愿,一而再的隐忍退让。
气愤之下,林仙寻把他带到护城河边,一家下三滥的妓院,里面姑娘丑得让香逸雪明白林仙寻故意如此。
林仙寻翻著白眼,不客气说:“就你这幅尊荣,能找接客姑娘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不知好歹。”
叫老鸨上最劣质的烈酒,醉不死他也要毒死他,林仙寻愤懑地想,还有今天的费用,加上利息,全部得算在梅风头上。
上来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女人,拿块帕子在手里,动不动咳嗽两声,还吐出些血丝,蜡黄脸色得了肺病,年轻时攒的钱付了汤药费,平常接些别人不愿接的残者或是乞丐。
那女人见他有些畏缩,怕他有虐待毛病,病中身子吃不消。
林仙寻做个请慢用的手势,香逸雪哭笑不得,想叫那女人走开,又怕她拿不到钱,也只得叫她在一边倒酒,斟满了端起来饮尽,虽然多此一举,但总算两头兼顾。
林仙寻撇嘴,叫人上劣等烈酒,估计香逸雪很快醉倒,一般人喝两壶会醉,可那人很能喝,三壶酒下去,一丝醉意都没有。
等第五壶尽了,林仙寻叹息了,剧场回不去了,明天带几条丝帕过去,向难缠的隆萝都夫人赔罪吧!
他干脆让人端坛子进来,想看那人究竟有多能喝!
半坛酒喝掉了,林仙寻惊叹,这人居然没被烈酒烧死,但更让他惊叹的还在後面。
一坛酒见底时,香逸雪喘著气,酒劲也上来了,对林仙寻道:“以後别再纠缠了,银兰有意中人了,你就别自讨没趣了!”
林仙寻瞪眼道:“你说啥呢?谁自讨没趣?!”
香逸雪扶著额头,吃吃笑道:“今晚我看到送他回来的男人了,看样貌倒是跟他挺般配,应该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位绯翼将军吧?!”
林仙寻皱眉道:“将军送他回来了?我怎没得到消息?你又是如何知情?!”
香逸雪托著额头,烈酒炙烤神经,好似以毒攻毒,平定疯狂内心,语调悠长道:“我从剑师府邸回来,他和将军我亲眼所见……”
林仙寻愕然道:“他们……好上了?”
香逸雪笑了一下,就算是默认了,酒劲已让他思绪混沌,连同方才的心碎悲恸!
林仙寻狐疑道:“你去剑师府干嘛?”
香逸雪叹了口气,没回答他的问题,眼神似醉非醉,劝道:“放手吧,银兰便是这样的性子,一旦认定绝不改变,纠缠下去误人误己!”
林仙寻斜眼瞅他,狐疑满腹道:“你好似很了解他,你跟他什麽关系?”
香逸雪拉长语调道:“我吗?老相好,但都过去了!”
林仙寻哈哈一笑,嘲讽挖苦道:“梦中的吧!”
香逸雪笑了一下,又兀自叹道:“看来,我变的不只样貌,连声音也都变了,让你们都认不出我!”
林仙寻闻言有些傻眼,乞丐何故出此言,难道以前跟他熟吗?!但这种撑着额头、无奈苦笑的姿态,怎会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不是说过,我若有命回来,你会请我喝酒!”香逸雪端着酒杯,似笑非笑道:“我在给你兑现诺言的机会,别摆出一副不乐意的嘴脸,好似自己吃多大亏似?!”
林仙寻手中酒杯,咣当一声摔在桌上,睁大眼睛死死瞪他,试探喊出一个名字!
这是一个死人名字,七年前死在风月山庄,他的牌位供奉龙魂祠,跟那些先烈一道让人敬仰。
香逸雪淡淡笑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人不是鬼,只是改变样貌而已!”
林仙寻下巴快掉下来,有谁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乞丐自称是风华绝代的香逸雪,还满不在乎地跟他说,只是改变一点容貌。
如果他眼睛瞎了,听到这话会以为,那人只是多几条皱痕,添了几缕白发,顶多再加几条伤疤,非是眼前这种面目全非、不人不鬼的模样!
但转念一想,从认识那人之初,不就一幅淡然模样,孤身进庄刺杀风月凝,也是那般若无其事,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接下来,林仙寻喝起桌上劣酒,杯子喝得不过瘾换成酒壶,後来干脆抱著酒坛子猛灌,烧心烧肺的感觉,让他云里雾里好似做梦。
他不知道喝掉多少酒,只知第二天醒来,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林仙寻气得想骂人,後来想起是自己吩咐老鸨拿这种酒,原本是想整香逸雪,谁知把自己也拖下水。
香逸雪笑他心思不善,最终害人害己活该头疼。
上马车时,林仙寻说他并不喜银兰,只是看不惯他另觅新欢。既然香逸雪回来了,这事他就不管了,不会再找绯翼麻烦。
老实说,他心里还是不爽,觉得银兰始乱终弃。
他想为香逸雪抱不平,但见对方神色淡然,仿佛所有痛苦都化在昨夜的劣酒中,所有的不快都在那下三滥的妓院里烟消云散一丝不剩。
林仙寻知他昨晚肯定难受极了,若不是憋得受不了,也不会跑来找他喝酒,更不会说破自己身份,目的是阻止他去寻二人的麻烦!
说到底香逸雪还是爱著银兰,才会请求他放过这对奸夫。
林仙寻想起这点满心不悦,踏上兰之都第一个跑去找的是银兰,被人抛弃居然赖在帝都不走,若不是被他碰巧遇上,还不知要躲到什麽时候!
报复,必须报复,不把他当朋友,装乞丐戏弄他,给他吃馊饼半夜拉肚,简直就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让岁无情给他整骨时,不上麻沸散活活痛死他!
林仙寻想到此处,脸上笑靥如花,眼波泛着似水柔情。香逸雪一看他这幅表情,本能就觉察危险,狐疑道:“怎么?”
林仙寻故作体贴道:“我让岁无情帮你诊治,你的武骼损伤厉害,痊愈不太可能,顶多恢复三层功力!”
香逸雪喜忧参半道:“若能恢复自是好事,不过首要乃是梅风,我的事先缓一缓吧!”
林仙寻微笑道:“还有你这张惨不忍睹的脸,早叫你去找鬼母整整容貌,难怪人家剑师不想理你,换了我也不肯要你!”
香逸雪狐疑道:“她手指断了,还能动刀吗?”
林仙寻道:“她左手比右手厉害,上次跟你提过此事,你以为我在骗你的钱?”
香逸雪虽然沉默,但眼神却泄露想法。
林仙寻冷脸道:“我是那种会骗乞丐钱的人吗?”
香逸雪苦笑道:“我想不出来,世上有那种人你不会骗,你连你自己都骗!”
林仙寻不悦道:“什麽意思?”
香逸雪道:“铁雨是谁?”
林仙寻狐疑道:“一个贱仆,怎麽啦?”
香逸雪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你醉之时,比你醒后,诚实许多!”
林仙寻心虚道:“我说了什麽?”
香逸雪淡淡道:“你自己的心事,自己去弄清楚,我可帮不了你!”
林仙寻冷哼道:“故弄玄虚!”
香逸雪道:“不胡诌了,我现在无暇顾及其它,梅风之事放在首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