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莫忘归 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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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澜庭在床上睁眼躺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临近黎明之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才睡了没一刻钟,就听见窗户“啪”的一声,重重合上。楚澜庭披上外衣,急匆匆地起床来看。屋子前的院子里满地落叶,已经落地的树叶也被风扬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又飘飘扬扬地落到地上。楚澜庭抬头一看,暗蓝色的天空已经被翻滚的墨云覆盖,天顶像是随时都会倾塌下来一般。
楚澜庭绕回到床边,推醒了正在沉睡中的室友。他叫陈良,洛城人氏。陈良不满地咕哝一声,从床上坐起,语气有些郁闷:“怎么了?”
“好像要下雨了。”楚澜庭轻声呢喃。
陈良听听窗外呼啸的风声,又看着楚澜庭一脸的失魂落魄,不想多问,索性又躺回了床上,面朝里睡着。楚澜庭无声地叹一口气,也躺了下来,一只手枕在头下,双眼睁得圆圆的看着屋顶。小叔要的一生他给不了,他想要的现在,小叔又不愿意给。
朦朦胧胧间有人在推着他,他恍惚地睁开眼:“怎么了?”陈良已经梳洗完毕坐在了他的床边,一脸幸灾乐祸:“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早课可都上完了。”
楚澜庭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一边匆匆出了房门。走到房门口才发现黎明的那场雨到现在仍在持续,埋怨的落叶沾了雨水,不复轻扬,再也飞舞不起来,安安静静地躺在院落里。院子里铺着的青石板如洗,经过雨水的冲刷,那青色透出惊心动魄的美。
洗漱完后,楚澜庭直接去了前厅去上课。先生并不在,此时真是下课时间,偌大的厅堂里只有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他的头微微垂着,从背影看,显得有些单薄,身体坐的笔直,手臂是不是会有小幅度的动作,应该是在看书。
楚澜庭走到男子旁边的座位上坐着,想着怎么跟他问一些关于早课的事。那男子一愣,随即笑道:“你那个有人坐了,你坐这里吧。”说着就单手支地准备起身。楚澜庭还想说“那怎么好意思”就听见一声闷雷扎在头顶,楚澜庭急急起身,抬头看着天,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那位同学,你的雨伞能借我么?”楚澜庭回头道。
那位男子错愕片刻,点点头:“你不上课么?”
楚澜庭抓抓脑袋:“我的小叔送我来书院,把雨伞丢给我了,他今天回去,我得给他松送伞。”
“你倒是懂事。”男子起身,走到大厅正前方的讲桌上,拿起一把纸伞,递给了楚澜庭。
楚澜庭目瞪口呆:“你?”
“快去吧。”那人微笑。
楚澜庭奔跑着到了楚之秋入住的客栈,掌柜的张开双臂将他拦在了楼下。掌柜的用大拇指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来找谁?”
“楚之秋。”
掌柜的瞟了他一眼,哼着小曲走到柜台里面翻看入住记录,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昨夜就退房了。”
楚澜庭不可置信地从掌柜的手里拖过记录本,清楚地记着楚之秋退房的详细时刻。楚澜庭无力地垂下双手,账本落到地上扬起了地面的灰尘。楚澜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店门的,也不记得自己出店门的时候是不是撑了伞。很久以后,楚澜庭都没有想起来。
那掌柜的追了出去,拍拍他的肩膀:“不是他自己退房的,是湖边上那家餐馆的小二。”
楚澜庭愣愣,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急急地冲了出去。
那小二仍旧忙碌着,擦桌子,跑堂,招呼客人。见到楚澜庭进门,他将汗巾搭在肩上,笑着道:“哟,客官,您里边请。”
楚澜庭面无表情道:“我小叔呢?”
小二略一思考,想起来了这是昨日里在这里睡着的那位公子,为难地开口道:“您是楚公子的侄子吧,您叔叔他连夜回了东南。”
楚澜庭木然地看着地面,视线如同定格了一般没有任何移动,他随口“哦”了一句,出了餐馆。
小二看着他的背影摇头,昨夜把楚之秋带回了自己家中,他却不肯,说什么自己的侄子会找不到他。小二拿他没辙,就说明日便通知他的侄子但是他得先看看大夫,楚之秋这才不再推辞。
大夫说的很简单:“公子感染风湿多年,再加上积劳成郁,恐命不久矣。”楚之秋礼貌地说“有劳了”便躺回床上不再说话。良久,他起床去找了小二,小二清楚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你遇到一个找我的人,就告诉他我已经走了。”
楚澜庭没有回书院,只是在街头闲晃,毫无目的。走过一遍又一遍,无非是他跟楚之秋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楚之秋跟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乃至是每一个表情,他都牢牢地记住,正如楚之秋亦是将他的一切刻印在了心底。
后来的日子里,楚澜庭的生活愈发地规律,早上五更天起床上早课,原来那日的男子就是他的先生,而他总能感觉到,先生对陈良很是特别,就如小叔对他。
三年后的秋季,楚澜庭也终于走进了会试的考场。得心应手,妙笔著文章,一篇大义洋洋洒洒,关于治国,关于平家。
楚澜庭早就想好了,过了会试,便自请去东南。那个荒芜之地,那个有着楚之秋的地方。结果也是预料之中,会试前三甲,也算是光耀门楣。
告别的那一日,陈良和先生一同相送,他们的手紧握着,就像当初楚之秋也曾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其实,世事无非就是这样,当初楚澜庭畏惧世俗之时,总想挣开楚之秋的手;等到看清心中所想,又忍受不得一丝一毫的落寞,毫不怜惜地甩开他的手,甚至无视他的欲言又止。那时的自己还不懂楚之秋过得有多苦。
事实上,头一年里,楚之秋始终没有离开。小二知道他牵挂着自己的侄子,跟楚澜庭也成了好友。楚澜庭闲暇的时候便会跟他说书院里发生了哪些事,说他那个动不动就生气就骂人的同学陈良,说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满腹经纶的先生。看书的时候经常会走神,小二唤他一声,他便是如梦初醒,呆呆地问:“又到雨季了,小叔又忙了。”或者小二在忙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呢喃:“你说,小叔怎么也不给我写信呢?”
楚之秋听着小二说这些,唇角总带着一丝笑容,挥之不去。
两年前,楚澜庭能够下床走路,执意要回乡。小二不知道楚之秋回乡后经历过些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存活于这个世界上,彼此的交集,再也寻不见。
楚澜庭向朝廷上呈了去西南地区的折子,朝廷回说:“西南之地恰有空缺,准奏。”在出发了西南上任前,楚澜庭回了一趟家。
昔年懦弱的爷爷已经尽显苍老,眉须都是白色,背已经完全地弯曲,有时喊他一句,他要反应很久才能回答。楚澜庭的父亲仍旧一事无成,将老老实实地在土地上过完一生。楚澜庭在家里停了三日,便出发去了西南。
狭小逼仄的马车,一路上颠簸,行了足足半月,终于到了西南。从未见过这般荒凉的地域,天里的水已经漫上了田垄。楚澜庭想,见到楚之秋一定要好好地骂他。
然而,楚澜庭在赶去衙门之前,已经先崩溃了。一方墓碑,墓碑上的字刻得深刻刻得锥心,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墓碑上积存了一层灰尘,楚澜庭轻轻地擦拭干净。杂草丛生,如果不是看见了那个“楚”字,怕是要永远地被湮没在这一堆荒草之中。
他明明是那么出色的人,不染纤尘,不惹尘埃,为何就这么离开了?楚澜庭突然之间明白了爷爷苍老的原因。
他在墓碑前停留了半个时辰,对着墓碑轻声呢喃:“小叔,你怎么不等等我?你曾守着的这个地方,如今便交给我吧。”
他起身站了起来,复又想起什么,蹲下身说:“小叔,我喜欢你。”
到了衙门,楚澜庭吩咐打杂的下人将墓地的荒草割尽。师爷到了他的面前,诚惶诚恐。楚澜庭不解,师爷跪地:“前楚大人两年前回来时,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没过多久就去了,去的时候心心念念的都是小楚大人。”
楚澜庭愣怔:“他说了什么?”
“楚大人说,先前的十几年,他始终没清楚这个世上究竟何事于他最为重要,总以为家国乃是男儿立世之根本,但有一次,他发现他抓不住所爱之人的手,忽然就懂了,可是上天却不怜惜他,大概是一生懦弱寡情,连天都不愿让他终了。”
师爷说的平静,楚澜庭却哭的波涛汹涌,究竟是谁负了谁的深情一片?
楚澜庭毕生没有再踏足江州。
十年后清明节,楚澜庭一人拿着酒盏去了那方墓地。青草依依,暖风阵阵,墓碑却是冰凉的。
他独自坐在墓碑边:“小叔,我们好像都没有一起喝过酒。”话里似责怪似惋惜。
“小叔,都怪你,我都不敢去江州了。”
“小叔,西南现在很好,你不用记挂。”
“小叔,爷爷去年腊月的时候去世了,你现在应该见到爷爷了吧。你说,当初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在了,唯独瞒着我呢?我说我爹那么没定性的人,怎么就肯安心种地了。”
“小叔,你真厉害,我爹都被你整的服服帖帖的。”
“小叔,你是不是考虑到了所有人单单忘了我?这人世那么漫长,以后谁还拉我的手啊?”
“对了,小叔,一直没有告诉你,九年前的时候那小二来了,他说你一直没离开江州,一直舍不得我,你说他怎么那么缺德,拿这件事骗我,要是你一直在江州,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一滴水忽然滴落到了地上,被泪水氤氲的泥地开出了一朵深色的花朵。
“小叔你真坏。”楚澜庭已是泣不成声。
“之秋,我也很好,你不必挂念。”
“之秋,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