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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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一弯生茶叶似的钩月,这会儿像是被沸水泡开了似的。
清光皎皎,晴华辉煌。
向寒借着月光看清了站在他们身后说话的人,正了正身,合手一揖:“不承想,阁下竟也在此。”
朱迢心里嘀咕:“这书生到底是何来历,县老爷对他这般毕恭毕敬。”
那书生展齿一笑:“在下在客栈中闲极无聊,晚间又进了不少膳食,胀了,便出来消食,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来,也不承想,就遇上了二位。”
向寒看着他道:”枳实、黄岑、白术、大黄都是消食的好药材。阁下下次如若再胀了,可到药铺问一问有没有这几味药材揉成的丸子,吃上一粒,保准管用,就毋须再走这么些冤枉路了。”
书生一只手负于身后,眉梢微挑:“除了本……我家自制的药,别处的我是碰也不碰的。“
言罢,不再理会向寒,径直朝着庙门而去。
朱迢拿袖子掩着嘴,心里暗道:”想不到看起来这么正经的县老爷竟也有这么风趣的时候。“
“咦,你们过来看看”,书生也不知瞧什么瞧出了疑惑,招呼他们过去。
向寒与朱迢一道走过去。
玉皇庙外墙上绘着天上各路神仙飞升时的轶事,图绘得既密且乱,杂在一起,看得人眼花。
书生指着其中一片所在道:“你们看这里。”
向寒顺着他的手指头瞧将过去,也看出了一丝古怪。
书生收回手,侧目看着向寒一笑:“司马子长惜言,增一字不容,减一字不能。禹勤沟恤,手足骈胝。言乘四裁,动覆四时。娶妻有日,过门不私。字字诚恳,句句真切,甚妙,。”
向寒看着那一处道:“若不是如此大善,怎能让尧甘愿禅让。只不过当时明月照到今,也只有一个尧,现今世上,谁还想着做禹么。”
书生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向寒,笑了笑道:”向县令以为呢?“
在一旁站着的朱迢挠挠头,干瞪着眼,听了半响,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时,书生打了一个呵欠。
向寒便道:”夜路难走,我与高师爷送阁下回客栈吧。”
书生伸了个懒腰道:“向县令居处可还有空置的房间。”
向寒想了想道:“尚有一间。”
书生笑道:“可否暂借在下住些时日。”
向寒颌首:”行。“
次日,向寒起了个大早,洗漱毕,因着心里装着一件事,连早膳也未吃,便径直朝书房走去。
他如今住着的是一座两进两出的院子,前头东厢是他跟向宣住的,西厢是几个使唤丫鬟仆役住的。后院因为院中种了些竹子芭蕉,海棠杏树,十分的幽致清静,就被他辟成了书房,只要处理完公务他就喜欢呆在这里,执一卷书细细品就。
没想到还有人比他起得更早。
那书生坐在一棵杏树下,躺在他的摇椅上,手执一书,看得仔细,手边的石桌上还放着一盏白纱灯,天已是大亮,纱笼子里的蜡烛却还明着。
现下已是四月中,满树杏花开得热闹,落得那里都是。
树下书生似是入定般,浑然不觉一头一身都已沾满了粉白杏花。
向寒脚步一顿,慢慢地走了过去。
书生听见动静,这才从书上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向县令真是勤勉,不再多睡一会儿。“
向寒走到他跟前,淡声道:”睡不着。“
书生将书反扣在石桌子上,再一笑:“苏彣是你的座师。”
向寒点头。
书生道:“难怪,我刚认识念之的时候,他眼你的脾性简直十足的像,做出的文章必然也甚得他意。”
向寒”嗯“一声道:”所以他才是我的座师。“
书生顿时有种想拿书盖在他天灵盖上的冲动。
真不知道苏彣怎么会选出这么一块不开化的石头。
但几年的官场沉浮,早就练得喜怒不形于色。
便不动声色地取过石桌上的书,端在手中道:”看向县令形容,怕是有别的事要忙,那便去吧。“
向寒没动,只管拿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把他瞧着。
书生被他看得不自在,勉强笑道:”向县令还有何事。”
向寒踌躇了踌躇,欲言又止,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书生眸中透出一丝锐利:“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向寒干咳了声,这才开口道:“大人,昨日下官去比翼楼的时候,无意中撞见大人的肩头卧着一只红色的蝴蝶。”
他顿了顿,觑着书生的神色。
书生挑眉道:“是又如何。”
向寒放开胆道:“那么大人这只蝴蝶是胎记还是做的纹身。”
书生瞟了他一眼道:“你问这个作甚。”
向寒眸中异彩呈现,略带害羞道:”只因下官从小对这种纹身有种特别的癖好,尤其是这种古怪又漂亮的图纹。大人可否将衣服脱了,让下官欣赏一二。“
书生扶着额头,嘴角一抽搐,抡着那本《商君书》就砸了过去。
向寒侧身避过,从容地捡起地上的书,捧在手中,复又走到书生前面,叹口气道:”大人要是不愿意,下官又岂敢勉强。说来都是下官不好,问得莽撞了,才惹得大人发了这么大的火,还望大人息怒。“
书生咪着眼,强行压制住胸腔里快要炸出来的肝火。
身子往后一仰,躺在了摇椅里,不想再跟向寒多说一句。
向寒将书轻轻放在石桌上,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王郎中的肩头,顺便又往上移将了一下。
眼前的书生王珩王郎中,传言他当年因为长得太美,还被先皇误认成了女子,惹得他当庭拂了先皇的面子,若不是因为才学甚高,还不知在那处蛮荒之地啃泠馒头。
向寒越瞧越觉着自他从山里走进尘世,统共见过的人中,仅论相貌,确没有一个能比上王郎中更美的。
忽然,一朵杏花从枝头落了下来,堪就坠在了王郎中的眉心,向寒下意识地去拂。
王郎中霍地睁开了眼,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眸中迸出一道泠光:”你干什么。”
向寒慢条斯理地抽回被扣住的手。
那片杏花随着王珩的徒然起身,滑到了他白色的袍子上。
王珩淡瞥一眼那朵杏花,盯着向寒道:“你该不会是怀疑本司跟那帮装神弄鬼的有勾结吧。”
向寒看了他一眼,好笑道:“大人想到那里去了,适才不过从树下掉下来一只虫子,正往大人的袍子上落去,下官恐污了大人的净裳,只是去捉虫子而已。”
王珩眉毛一扬:“那虫子呢。”
向寒手一划:“受了惊,飞走了。”
王珩的手紧按住摇椅的把手,似是信了向寒的话,身子往摇椅中一倚,微阖了双眼,淡声道:”那你也有多远飞多远吧。”
向寒一揖:‘下官遵命。”
书房里,向寒在书案上铺开一张熟宣,提笔略一思量,将玉皇庙的正门以及外墙上的神仙图完完全全地拓在了纸上。放下笔,细细打量这张图。
其中有一副是河伯献图的故事。
常年洪水泛滥的黄河边上,河伯单膝跪地,将手中的一卷书献给大禹,请求他治理黄河。
不过是个极寻常的,家家户户都晓得的故事。
不寻常之处就是玉皇庙的庙门上的那两句对联:“独怀勤兮旷代,粲奎文兮日星”。
横批无。
玉皇庙的庙门上刻着赞颂大禹的联子,若然玉皇天上有知,恐是要降下几道雷劈一劈这刻对联的人。
玉皇庙里供着河伯,河伯却又敬着大禹。
大禹,云东皇。
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么。
向寒的手抚着图游走,一笔一墨都不愿意错漏了去。
却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不由得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
不经意间一抬眸,正瞥见书房正堂挂着的一副字。
笔力遒劲,拙朴沧桑,如刀如霜。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那是父亲被贬官流放以后毕生的追求。
布满皱纹的,含着混浊泪花的苍老双目,带着不甘和对他的期待慢慢地合上了。
向寒手下的纸一皱,回不去了。
“爹爹,你在里面吗?”
向寒被这一声“爹爹”叫回了神。对着门口道:”爹爹在的。“
“那我进来了。”向宣糯糯的声音在门外又起。
向寒不由笑道:“进来便是。”
话音方落,门咯吱一响,向宣托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了,上头搁着一个胖乎乎的圆盅。
向寒怕他走得不稳摔了,忙绕过书案走过去将托盘接在手中。
父子二人走到书案前,向宣跳到椅子上坐了,向寒把那托盘放在书案上。方揭开盖子,便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透明如玉的汤水上浮着煮开了的白银耳,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色睡莲,品相甚好。
在小向宣期待的目光中,向寒拿起汤匙尝了一口,面色有些古怪。
小孩子眼快,一眼瞅到了,鼻头一酸,喉头一堵,嘴巴一瘪,琉璃珠似的瞳仁前面就浮起了一层水雾。
向寒又喝了一大口,将碗放在书案上,望着向宣蔼笑道:”很好吃。“
向宣一听,睫毛边儿上一点莹光立马就缩回到了眼眶里,欢快地跳下椅子,抱住向宣撒娇道:”爹爹,你要是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
向寒眼睛向下一弯,神色柔软的好似初春明净阳光里化开的一泓春水。
“好。”向寒宠弱地捏了捏向宣的鼻头。
向宣又撒了一回娇,从向寒怀里挣了开来,去收拾书案上的残盏。
他正要把那半碗向寒未吃尽的银耳羹放到托盘里,被向寒挡了下来:“权且放这里吧,想吃的时候伸手就够得着,就不必端来端去那么麻烦了。”
向宣咪起眼睛,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无邪道:“爹爹是真的喜欢吃宣儿做的银耳羹呢。”
向宣掬笑道:“只要是宣儿做的,爹爹都喜欢。”
向寒开心极了,连步子都有些蹦跳了。
走到了门口,向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分付向宣道:“去前头看看你朱伯伯在不在,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让他来书房一趟,顺便再沏一壶茶过来,要五分烫的,让他捎过来罢。”
向宣应着去了。
不多会儿,朱迢就来了,也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搁着一壶茶。
朱迢进了屋,方把那壶茶放在书案上,向寒就迫不及待地翻了一个茶盅,倒了满满一杯,咕嘟咕嘟仰脖灌下,一口气连饮了五六杯不止。朱迢在旁瞧着,忙劝道:“大人,您慢点,慢点,咱这东来县虽穷,但茶水还是未曾短缺的,昨就这样眼见得跟啥一样。再不济,小的家里还存着些哩,只要大人想喝,随时可以拿来充公茶。”
向寒喝够了茶拿巾子一抹嘴,顺着他的话道:“有多少。”
朱迢道:“各色茶叶,粗粗算来,也有十斤之多。”
向寒道:想必朱师爷喝的茶差不多那里去,衙里头的茶叶也不多了,就如你所愿,都做公茶吧。“
高师爷不吱声了。
一脸肉疼。
向寒瞟了他一眼,忍着笑道:”罢了,罢了,本县与你玩笑的,今日找你来,实则是与你谈谈你表哥的事儿。”
朱迢讪然而笑:“大人已经知道了。”
向寒看他道:“本县做为一县之主,自是要比旁人多添些心思在里头。”
朱迢道:“我只知道我表哥失踪的前一天,曾去过玉皇庙,至今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向寒沉思了一会儿,莫测道:”或许朱县令不是失踪了,而是与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些人一样,追随云东皇了。“
朱迢忙摇手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表哥才没有那些人那么愚蠢。“
”没有什么不可能。“向寒从椅子上站起来,眸中似是装了两把利剑:”是与不是,等我们也做了云东皇的信徒,说不定就能见到你表哥了呢。“
”你说啥?“
朱迢被向寒的话激得一个抖索,一腰撞在了书案的掎角上,疼得他呲牙裂嘴的,眼中也疼出了两滴眼泪来,只悲伤地把向寒瞧着,凄凉的好似那深秋的风里打着转儿离开树干的老黄叶。
向寒走过来扶住他,笑得益发让人心凉:”朱师爷这一撞,可谓撞出了天时地利人和。“
朱迢也顾不上腰疼了,死死拽住向寒的袖子道:”大人,小的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才华。“
向寒则好似在欣赏古玩字画一样打量着朱迢,还做了中肯的点评:”可惜,还不够惨,恐怕入不得云东皇的眼。“
朱迢彻底绝望了,哀嚎一声,一闪身,好巧不巧,这回脑袋又撞在了方才撞了他腰的那个跟他有仇的松木书案的犄角上。
恰在此时,呜冤鼓又被人捶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