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半死不活的殷芷睿在青山寺被高人救好，此时生龙活虎，都能帮长眉长老挑水扫地了。
    张大夫打心底的佩服这个高人，一来是想问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就好殷芷睿的，二来他还带来了许多他大半辈子攒下来的医科困惑，想请高人指点一二。于是，特地起了一个大早，赶到青山寺，一番询问之后，听长眉长老说，这几日只有一个面相素素雅俊秀的少年和木槿汐来帮忙干一些活，并未见过他们一同的有什么高人啊。
    张大夫一肚子疑惑，心里忖了忖，怕是高人怕打扰，找个地方藏起来了也说不准的，毕竟是高人嘛，行事作风自然是有些不同常人的。
    于是，他觉得要等上一等。
    于是，他这一等，就是一整天。
    末约酉时时分，用过晚饭的木槿汐带着一笼新做好的桃花糕登上山来，送一屉给长眉长老，剩下的拿去给慕然和殷芷睿。就要踏进青山寺外院的垂花门，不远处张大夫的声音似笑非笑的响起，对着一旁恭谨的阿生道：“待会儿看到木老爷子那丫头，可得好好问问，她到底把这高人藏到哪里去了。”
    想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阿生一个机灵转过身，“师傅，您看，丫头！”说着便冲了出来。
    木槿汐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撒腿就开跑。
    一路翻山越岭的，与身后的阿生一番斗智斗勇，何时将他甩脱的，脸槿汐自己都不晓得，只晓得拐过相连的一双枝繁叶茂的梨树，枝干一阵摇晃，几多粉白色的小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身后已经没有人追赶的窸窣响声。
    她微微喘了一口气瞥向来时的路，的确没什么人影，微风拂过，夹着一丝药香。只见慕然的屋子已在不远处的松林后面，她记得这附近有一处温泉，素素没事总会带着草药来这里清洗，时间久了，这水池周边的草木受了药性，竟也有了淡淡的药香。
    循着药香，果然找到了那处温泉，水面上正冒着腾腾热气，在暖阳下微微的泛着粼粼波光。
    此情此景，口中不知不觉便飘上来一句诗文：“雪岭松边路，月寒湖上村。缥缈梨花入梦云。巡，小檐芳树春。江梅信，翠禽啼向人。”
    木槿汐伸手拂开头上的繁花，一边连连叹息自己跑的这么累还有这个雅兴念诗，想来平日私塾的先生当真是没白费苦心。一边四处张望一番，思忖着逃了这么久，一身又累又脏，极是乏累，该不该宽衣解带去这温泉里泡上一泡呢？
    她思考了甚久。
    眼看着明月东升，虽然升的不是十分高，也没有平日里遥望着它时能感到的那么诗意，但清寒的银晖罩下来，也勉强能将眼前的山石花木铺洒全了。
    几步之外，碧色的池水笼了层缭绕的雾色，还漫出些许暖和的水气。木槿汐谨慎地再往四下里瞧了一瞧，料想着戌时已过，大约不会再有什么人上山来了，跑到温泉边先伸手探了探，才放心地解开外衣，中衣，里衣，小心翼翼地踏入眼前这一汪清泉中。
    攀着池沿沉下去，温热的池水直没到脖颈。木槿汐舒服的叹息一声，瞧着手边悠悠漂来的几多梨花，一时触及她隐忍许久的一颗玩心，正要取来编成一个串子，忽然听得池中一方白色的巨石后面，哗啦的一阵水响。
    木槿汐伸手去取梨花的一截手臂，霎时僵在了半空中。
    碧色的池水一阵动荡，搅碎了一池的月光，巨石后忽然转出一个白衣的身影。木槿汐吓了一大跳，难道是撞见鬼了！她屏住气，瞧见那白色的身影在水中行走，越走越近。水雾中，渐渐现出那人欣长的身姿，极清俊的眉目。原来这只鬼，是这温泉的主人，慕然。
    木槿汐紧紧贴着池壁，即便脸皮一向有些厚，此时也觉得尴尬，脸色青白了好一阵。那人越走越近，急的水里的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种场合，该怎么打招呼，当真也是一门学问。若是在赏花处相遇，还能寒暄一句：“今日天气甚好，慕然你也来此处赏花啊？”然而此时总不能挥一挥光裸的手臂：“今日天气甚好，慕然你也来这里洗澡啊？”
    木槿汐在心里懊恼地思索着该怎么来做这个开场白，之见慕然一句从容的走到斜对面的池沿，正要跨出天泉。整个过程中，目光未在她面上停留一丝半毫。
    木槿汐想着，他兴许并未看到自己，那今次，应该也算不得在他面前丢脸吧？
    正要暗自地松一口气，慕然跨上岸的一只脚却顿了一下，霎时，外袍一滑对着她兜头就盖了下来。
    与此同时同时，她听到前方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像是殷芷睿的，“先生让我喝完药半个时辰后来找先生，许久不见先生回来，想是应该还在这里泡澡缓解药性，故而……”再然后，话锋急剧一转，似乎极其尴尬的打着哈哈：“呃，打扰了打扰了，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就走！”
    她愣愣的扯下头上慕然的白袍，目光所及之处，几株无忧树在月光下轻缓地招摇。心想着：还好，还好没被他瞧见是我。
    恍惚还记得方才殷芷睿说慕然在这里是做什么来着？泡澡……缓解药性？莫非是中了什么毒了？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是中毒了吗？”
    “还好，帮他试药的时候，以前身子里受的一味药同昨日食的护心草相克，起了反应，泡温泉能缓解药性，已经好多了。”依旧是清冷的声音，同往常一般。若不是他今日的面色苍白的吓人，真看不出来他中了毒。
    慕然仅着中衣，立在池沿旁居高临下地大量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洗澡。”她谨慎且诚实的回答，一张脸被热腾腾的池水蒸的白里透红。
    回答完才想起这一汪泉水虽然是碧色，却清澈得足可见底。红云腾地自脸颊处蔓开，顷刻间整个人都像是从沸水里捞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把眼睛闭上，不准看，不，你转过去，快点儿转过去！”
    慕然慢悠悠地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颇有涵养地转过身去。
    木槿汐慌忙的伸手去拿方才脱在池边的衣衫，可脱的时候未必料到会落到这个境地，自外衫到里衣，都搁的不是一般的远。若要够得着最近的那件里衣，大半个身子都须得从池子里浮出来。
    她不知如何是好，还在着急，就见到一只手握着她的白裙子，悠悠地递到她的面前，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慕然仍是侧着身子。她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他的脸，浓密的睫毛微合着，还好，他的眼睛仍是闭上的。正要接过裙子，她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要穿衣服？”
    知道她的心思，平日里一向装的成熟又老成，此时露出这么斤斤计较的小性子来，终于像是一个活泼的少女。
    慕然顿了顿，作势将手中的衣衫收回来。她终究没有嘴上讲的那么硬气，差不多是用豹子扑羚羊的速度将裙子夺下，慌里慌张地就着半遮半掩的池水往身上套。窸窸窣窣一阵套好踏出池塘，只觉得丢脸丢得大发，告辞都懒得说一声，就要循着原路离开这里。
    却又被慕然叫住：“喂，你好像少了个东西。”
    她忍不住回头，见到慕然正俯下身去拾起什么。定睛一看，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儿上了。
    慕然捡起来的，是一个肚兜。
    藕荷色的肚兜。
    她的肚兜。
    慕然的衣襟微微敞着，露出一点儿锁骨，面无表情地握着她的肚兜，很自然的递给她。木槿汐觉得真是天旋地转，不知是去接好，还是不接好。
    慕然握着肚兜的手抬了片刻，见木槿汐不为所动，便又抬了抬，不咸不淡的眼神中夹着一丝疑惑，半晌，竟沉沉的道了声：“难说不是你的？那我回去问问素素吧。”说罢转身就要走的架势。
    木槿汐简直要哭了，捂着脸一把抢过肚兜，转身就跑了，带起的微风拂下了梨树上正盛开的大片梨花。
    见她走的匆忙，慕然站在原地却一动也没动，四下里一片静默，他淡淡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出来吧……”
    温泉的另一头，无忧书丛中一阵大动，紧接着殷芷睿抽着嘴角，从里头钻了出来，他看向慕然，“你不去追吗？”
    慕然不紧不慢地理着衣襟，闻言，却道了一句题外话：“你是不是也觉得槿汐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
    殷芷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猛的抬起头看着慕然。
    他继续道：“我看上的姑娘，自然什么都好。”仿佛他刚才的话，是在问他自己，与旁人并无关系，所以旁人的回答自然也就无关紧要了。
    慕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其实记不大清，只是望着月下的那片梨树，微风拂过的时候，带下点点花瓣，如下雪一般，依稀还能看到方才梨树下那人离去时的背影。
    心底有一处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有风吹过那儿，沉甸甸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又在原处立了片刻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