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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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段邢歌他妈拉着几乎被毁得不忍直视的段邢歌来到我家院子,她脸上皱起的纹可比段邢歌满脸牙印还要醒目和可怕。母亲不停端茶倒水,不停的赔礼道歉,直到深夜,段邢歌和他那一脸牙印才从我面前彻底消失。临走时,段邢歌他妈还特小气的从我家墙上拽去一大串红辣椒。
我因涤雨挨了母亲的揍。
这是温善的母亲第一次对我动手,她一边用竹条打我一边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沙坪村眼里的针啊!让你小心做人,你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啊,非要整个沙坪村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啊?夏雨啊,我的雨儿。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母亲的话全是说给涤雨听的。她是个善良淳朴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说里描述的那种遭遇抛弃的女子一样,软弱唯诺。
竹条抽向胳膊上的涤雨咬下的伤口时,我就哆嗦成一团。在门帘后偷看的涤雨就紧紧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软弱的母亲无助地举着棍子。头发散着,泪水飘落。而五岁的小女儿永远理解不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悲苦。
那个叫夏涤的男人,当他还只是沙坪村一个无能的穷教书老师时娶了她,相依为命!她为了奉养他的卧病在床的父母,为了不给他添生计上的压力,在两次怀孕后,都无奈的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着她哭,说,对不起。这个男人流着眼泪对她发誓,将来他一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后来,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记者时,却在外面有了新欢,一个同他一样有文化有层次有见识的女记者!他们幸福着!缠绵着!甜蜜着!陶醉着!一个乡下的农妇却在遥远的沙坪村忍受着!痛苦着!挣扎着!等待着!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并且有了孩子。她却不敢吭声,不敢哭也不敢闹!她明白,他没有同她离婚,就是因为公婆对她勤劳忍耐的喜爱与需要,以及她永远不会干涉在他风生水起的私生活中。
几天前,那个叫夏涤的男人和他的女记者爱人一同来沙坪村的煤矿进行采访写实,却被突发的矿难埋入井下,女记者死了,风花雪月没了。那个叫夏涤的男人如今躺在医院,生死难卜。只有下堂妻陪在病榻前。他吩咐她,把儿子接到沙坪村抚养,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抚养。是的,他无需请求她,只消吩咐。有种女子,一生可悲。人生时可以欺,死后亦可欺。
这个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此刻,她散着发,落着泪,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亲的事,我到十三岁以后才弄清楚,才理解过来。也是从十三岁起,我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在半夜张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寻找那种美丽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经,就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母亲责打了我,又抱着我哭,她说,夏雨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亲中年后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样的珍视我,她一生不曾拥有什么金玉珠宝,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宝。她把对前两个没能出生的孩子的内疚全化成爱,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后,依旧罚我在院子里站着。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样孤单,我赤着脚站在院子里,只有小咪热乎乎的小身体偎在我的脚边。
半夜时分,涤雨偷偷的从屋子里跑出,他小声地唤我,夏雨,夏雨。
我看看他,一脸委屈,低下头,裸露的小脚趾不停翘来翘去。
他扯过我的手臂,心疼的看着上面暗红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结成暗红色的疖子。他问我,夏雨,还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的哭,眼泪鼻涕擦满他干净的衣袖。
他咬着嘴唇,说,夏雨,对不起啊。
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泪,说,夏雨,别哭了。都是涤雨不好!涤雨以后再也不让夏雨受委屈了!否则,就让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说,还是别让月亮砸死你吧,以后要是夏雨再受委屈,你就用红烧肉砸死我吧!
我边说边用粉红色的小舌头添嘴角,试图回味下午吃的红烧肉的味道。六岁的涤雨愣愣的看了我半天,哭了。后来我们上小学时,老师让大家谈理想,那帮小P孩不是要做科学家就是做宇航员,只有涤雨傻乎乎的站了半天说,他将来要做一个会做红烧肉的厨子。引得一帮学生狂笑,被老师罚在门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扰乱课堂纪律。
也是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涤雨拉着我偷偷回正屋,打来凉的井水,一言不发的给我洗脚。我的脚很小,涤雨的手也很小。涤雨说,夏雨,以后要穿鞋子哦,否则脚会长成船那么大,长大了会没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说,我不怕,我有涤雨,我有哥哥。
涤雨不说话,把我从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觉的屋子。
母亲早已睡着,梦里都有叹息。我就挨着涤雨睡下,两颗黑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小咪蜷缩在我身边,我蜷缩在涤雨身边。
我几乎忘了刚刚挨过棍子,冲涤雨没心没肺的笑,涤雨拍拍我的脑袋说,夏雨,听话,快睡吧。
我睡时偷偷看了涤雨一眼,月光如水,涤雨的眉眼也如水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