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雨寒手里把玩着那锭嵌了三根指印的银子，忽然笑了，又问：“剩下两个，在哪儿？”
    铁忠道：“时大彬的孙子给狗咬了，仍在他姨夫家里养伤。鱼欢我那老儿还没消息——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骆雨寒摆摆手，道：“算了。当年的锦衣三杰，并非易与之辈，你且继续追查就是。”说着，他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怡红楼，咽了口唾沫。
    “玉爱？四十年前不也是佳人一枚……聊聊诗词歌赋总是可以的……到时候看你还有何借口！”
    骆雨寒怎样硬了头皮，去调戏鸨儿，暂且不提。话分两头，却说苏九婉和寇湄，一路飞也似地疾行，待赶到蜀王府门前时，正看见红娘子同十几个兵勇对峙，剑拔弩张，似乎说话间就要动手火并。寇湄急忙冲上去，拦在中间。苏九畹则慢悠悠下车，寻思着该如何行事。往常都是大郡主朱婉婧派了人去雪梨园，领着她赴藕社的聚会。今日这样不请自来，还是头一遭。所幸那一群兵勇的首领，恰好是雪梨园的常客。又贴了五两银子，总算卖给苏九畹一个面子，踱着方步去通传了。
    又巴巴等了大半天，却是从身后来了个小太监，带着几人到西街上，由一偏僻角门进了王府。后面又走了段路，那小太监便退去，换了个婢女来，名叫香荷的，倒与苏九畹熟识。
    “郡主正和富家小姐在雨魄亭里画画儿，听说苏姐姐要见，好生奇怪呢！”
    那香荷声似黄鹂，极为动听，只是压住了音调，反衬的高墙大院，空旷肃穆。
    “确实唐突了，无奈事情紧急，只能冒昧一试。”
    苏九婉微笑着，轻轻答道，自是不敢放肆。
    “这两位姐姐面生的很，可是雪梨园的新人吗？”
    香荷瞧了瞧寇湄和红娘子，满脸的疑惑。苏九婉忙拉过寇湄引见道：“嗐，雪梨园哪有这等福气，湄儿妹妹可是勇郡王爷心爱之人！”
    “啊？”
    香荷闻言，似乎吃了一惊，叫的颇大声，随即慌忙掩住口，左右看了看。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安心。又围着寇湄连转了三四圈儿，咂嘴赞道：“果然像仙女儿一样，怪不得小王爷喜欢。咦，湄儿姐姐可是哭过？是了，必是听说小王爷生病，着急了吧？”
    这话正中寇湄的心事，她忙问道：“王爷他，现在可好？”
    香荷抿起嘴，扑在寇湄耳边，轻笑道：“小王妃大可放心！勇郡王爷已然无碍，刚听永春宫的姐妹说，好像回去郡王别院了。怎么？莫非湄儿姐姐还不知道？是了，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寇湄得了确实消息，总算长舒了口气。她捂着胸口，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忽然又踌躇起来，到底应该马上调头别院，还是想办法与柳董她们见上一面呢？
    正犹豫着，前面穿过一个月洞门，隐隐听见水响。那香荷突然松了口气，大声道：“这里是椿园了，不必小心翼翼。咱们也不着急，慢慢溜达着过去吧！”
    寇湄曾听朱平栯说过椿园种种，颇为向往。只是今日饱尝辛苦，差不多精疲力尽，根本没有赏玩的兴致了。如此心不在焉，看过两处景色，又转过几座假石，在一片黄竹中间，发现个小巧精致的码头。只见枯藤缠绕的青木牌楼上，刻着“解兰舟”三个大字。
    香荷引着众人上了一条小船，亲自摆渡，又行一阵，最后泊在一片水湾沙滩。岸边有块立石，上书“系兰舟”以为呼应。
    此时已望见两座水榭，在溪水中流对峙。若是一个叫作“雨魄”，寇湄想，另外的就该是“云魂”才对。果不其然，等她到了那雨魄亭中，正看见一幅《观云魂溪上》，刚刚完成了小半。画前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个身形窈窕，脚步轻盈。面容恬淡却不失灵气，颦笑间颇具西子清影；另一个则体态丰腴，腻如白玉，举手投足，不失杨妃风范。
    香荷直走到西子身边，也不行礼，拉住袖子便道：“郡主，郡主，你猜苏姐姐带了谁来？原是勇郡王爷的那位！”一边说，一边还回手指点着寇湄。
    “真是二嫂子吗？苏姐姐怎么也不早说，害我失礼了，应该到门口迎接才对呢！”
    那西子正是大郡主朱婉婧，她快步过来，拉住寇湄的手，十分亲切。寇湄则羞红了脸，和朱平栯同居至今，还是第一次见他的家人，难免有些尴尬。苏九畹跟着上前施礼，又同旁边那杨妃似的人物打过招呼，也是成都府著名的千金小姐，富家二家主富连海的独女富饶儿。这富饶儿本来随着父亲到永春宫拜见继妃的，事后却给得了消息的朱婉婧派人拦住，请到椿园里说话。寇湄她们来时，富饶儿正要告辞。此时相遇，听说是勇郡王朱平栯的爱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也不多言，先行离去了。
    “二嫂子快来评评我的画，二哥老夸你妙笔丹青，求他带你来教我，他又小气，说什么财不露白，真真可恶！”
    朱婉婧拉着寇湄，看那副未完的《观云魂溪上》。寇湄歪着头，仔细瞧了瞧，又看看对面的亭子，才道：“笔法倒很熟练，用色上稍嫌复杂了。其实我也不擅长山水，只胡乱说说。”
    朱婉婧拍手道：“二嫂子才是高人，跟教授先生评的一模一样。再来看看饶儿的，呀，她竟完了！本来同我一起落笔的，怎地这么快！”
    寇湄去另一张桌上看时，却是一幅《折梅冬居图》。她微觉奇怪，张目四望，连半点儿梅花影子都没见。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不由皱起眉头。
    “苏姐姐到底有何事情？怎么会跟二嫂子一起来？”
    朱婉婧七窍玲珑，便不再提画，转头问起苏九婉来。又看了一眼红娘子的装扮，猜到八成是寇湄的随从，并不在意。
    苏九婉三言两语，简单说了经过。寇湄在一旁咬了咬嘴唇，还是拉住朱婉婧，低声道：“郡主，我想同柳如是，董小宛她们见上一面，不知是否为难？”
    朱婉婧捧着寇湄的脸，又是喜欢又是无奈地道：“二嫂子，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那药宫，在王府里，一向不与人为善的。恐怕除了继妃娘娘，这事情别人都难办到……不过，咱们倒是可以想个法子，偷偷溜进去！”
    寇湄最初并不明白“偷偷溜进去”是何意思。等到和苏九畹，红娘子都换上太监服饰，才恍然大悟。
    那朱婉婧也变了装，带着寇湄三人，扮作四个办事的小太监，大模大样地出了椿园。这次却是绕过堆翠山，走的正门。然后向东行了不远，右手边一排黑瓦白墙，开着个月洞门。门上嵌了块长石板，石板上镌着“静娴居”三字。
    “这里是如娘娘的居所。二嫂子以后怕是要常来府里玩的，别的地方不提也罢，但这静娴居可以放心玩耍。不过若是像今天，有难处时，却不要来。如娘娘除了‘忍一步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之外，没其他主意。说不定还会劝着你莫胡闹，抓住你不放手的。”
    朱婉婧指点着寇湄，不想静娴居里正好有人出来。两面迎头碰上，俱是措手不及。朱婉婧先是一愣，马上想到自己是乔装改扮，赶紧躬身行礼。身后的寇湄等人，更不敢随便抬头，深怕乱了规矩，露出破绽。
    另一边也只三四个人，却是在送客。只听一个软糯甜腻的声音说道：“妹妹不要担心，咱们王爷何曾喜好过男风？不过爱惜那些孩子的技艺罢了。你也看过的，什么吹拉弹唱，跟头杂耍，当真好看……要说勇郡王也是，总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金陵十二钗，呵，先前我还以为是美女佳人……”
    又听另一人语气微酸，道：“谁像如姐姐这样看得开？都是争宠，男女何异？算了，墨霜先行告退，姐姐留步吧。这几个太监哪里来的，也真没个规矩，行了礼还不快滚，在这儿杵着作甚？”
    那人发了几句出气的话，头也不回便走了。朱婉婧暗恼自己太笨，忘了平常路上遇到的太监婢女们，都是拜了就走的。可她此时想动，却已晚了。就听“如姐姐”开口道：“婧儿，又在做什么游戏？打扮成这样子，可是要溜出府去玩？那可万万不行的，快过来——”
    朱婉婧不等她说完，朝寇湄等人使了个眼色，叫了声：“如娘娘尽胡乱猜，我和小四儿捉迷藏呢！”然后拔腿就跑。
    “如娘娘”在后边招了招手，见叫不回来，只得摇了摇头，气道：“小四儿正在我这里呢，撒谎——叫侍卫跟着点儿，千万别走太远了！”
    朱婉婧四人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望不见静娴居的月洞门，才停下来喘口气。苏九婉便扶着墙笑道：“郡主的‘如娘娘’恁地操心，传言还真是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