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难 第二回 月夜荒亭君子好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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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荒草丛中现出一座破败的角亭。柳如是拾着土阶,来到亭中。寻了块平整地方,以手帕为席,坐而观月。
“云能入梦婵娟子,月解伤人宛转歌。应有桓伊吹玉笛,倚栏人静愁奈何?”
望着半空中微微泛黄的圆月,柳如是渐渐痴了:那些曾经相识相知的人儿,有多少和自己一样,正望月而思,望月而叹呢?她迷魂良久,仿若身在幻世般。直到徐徐夜风,送来零散的脚步声,方才悠悠缓醒。仔细听时,原来有几人已到了小亭那边,站住了说话。因为有丈高的蒿草遮挡,一时竟没有发现柳如是。
“李牟的伤势如何?”
说话人正是承勇郡王朱平栯,听他的声音,却无丝毫酒气。
“并无大碍,请王爷放心。倒是那个小姑娘,受惊不小,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那答话者嗓子有些嘶哑,柳如是想了想,并不熟悉。
“不妨事,过两天见面也就好了。”
“鹅馆那边……”
“这话也休提,去叫富员外过来。”
朱平栯似乎有些不悦,接着有脚步声远去,片刻后,又一阵脚步声近来。
“王爷。”
这回的声音柳如是记得,乃是富家船队的船主富连海。之前跟钱牧斋一起在野渡饮酒的,除了后来再见的李信夫妇和宋献策,另外还有三人则一直不曾露面。其中一个姓牛,另一个似乎叫什么严先生,剩下就是这个富二家主。
“富员外也得着信儿了吧?你那边死的伙计,抚恤下去,银子就从这趟结款里出。伤了的,连家人一起,都迁去大邑。这事儿你亲自来办。还有,行凶的只是一般盗匪,本王不想听见别的传言。”
“小人明白——先前跟王爷说的那事儿……”
“有空带你家千金去永春宫坐坐。”
朱平栯一边说,一边似乎朝着小亭走来。
柳如是方才发觉自己在行隔墙之事,又想起晚宴上的情形,慌忙想要躲避。怎奈坐的时间太久,双腿早已麻木。甫一起身,便摇晃着软了下去。堪堪摔倒之际,忽然有人拦腰一把,将她抱住。柳如是“啊”了一声,回头看时,朱平栯果然到了身后。
“放开……我……”
柳如是像一只鹰爪下受惊的白兔,奋力反抗。朱平栯无奈,只能先扶她坐好。然后解下身上的大氅,“秋夜寒凉,小心些吧。”
白兔于是不再挣扎,只低着头,不言不语。老鹰便顺势坐在旁边,一同沉默。角亭下,富连海早带人离开。不过远远地,仍有几道黑影在荒草丛里晃来晃去。
又过了一阵,柳如是的双腿总算恢复如常。她想站起来把大氅还给朱平栯,可不知怎地,竟有些喜欢肩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犹豫了几次,终于一动也没有动。荒亭,皎月,草苍苍,虫切切。
朱平栯忽然长舒了口气,声音略显沧桑道:“我十七岁时,曾有一贤妻。我二人虽比不上梁鸿孟光那样举案齐眉,却也心心相印,恩爱非常。只可惜红颜多薄命,前年秋天,我带她骑马野游,不慎跌入山谷。我昏迷了七天七夜,侥幸留下一命。而我那爱妻,却就此撒手人寰……”
那鳏夫似乎有些哽咽,站起身,负手而立,望着空荡荡的夜,叹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一直没有续弦,实在是心里抹不去她的影子。直到遇见湄儿的天真无邪,我心中所有的烦恼郁结,倏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我本以为自己是个知足的人——如是,我……”
话到此处,朱平栯似乎终于做了决定。可惜他目光烁烁,转头欲言时,却见柳如是已然歪倒在地,悄然睡去。
朱平栯苦笑着摇摇头,重新坐下,将佳人抱在怀中,轻声自语,也不知说的些什么。
柳如是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船上的。第二天醒来时,头疼得厉害。回忆昨晚的事情,隐约记得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至于后来朱平栯说的那些话,以及自己从他怀中挣脱,落荒而逃的情形,似乎还剩下些模糊的印象,只是根本不愿去想了。于是便告酒后偶感风寒,留在船舱里不肯见人。朱平栯本想去探望,但看钱牧斋几次都没有进得门,也就放弃了。
又两日,弃舟登岸,同富家陆行商队会合。这支队伍,只是打着富家旗号,内里虽有些车马,却没拉什么货物。百十个家丁护卫,也不过装模作样。另有卞赛赛的婢女柔柔,为晕船之故,一路随行。可叹运气实在差些,途中多次遇匪。及至川境,人马折损七八。所幸柔柔只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此番劫后余生,主仆能够再见,真如恍世一般,自然少不得一番抱头痛哭。
往前又行数日,终于抵达成都府。
自古以来,便有扬一益二之说。天府之国的繁华,绝不亚于江南水乡。尽管有流贼连年作乱,却很少波及到锦官城下。
蜀王宫还是那样雄伟壮丽,杜甫草堂依旧风骨卓然。
朱平栯单独给冒襄安排了宅子,董小宛陪伴陈圆圆,一并住了进去。
董小宛的母亲则随着寇湄,连同李信夫妇,宋献策和唐涛,留在承勇郡王别院。
黄宗羲兄弟二人,受邀为承勇郡王府教授。哥俩都不愿意在成都耽搁时间,略作休整,便直奔朱平栯的封地大邑县。
钱牧斋和陈贞慧赴任蜀王府长史及伴读,王世子朱平杲亲自给两人安排的住处,地方还都宽绰。钱牧斋本想邀柳如是同住,却被婉拒。不过他新官上任,忙得焦头烂额,倒也没有在意柳如是的态度。
卞赛赛陪着柳如是暂居沁园中一处小楼。这沁园本是十世蜀王朱让栩设立的义学馆。后来荒废了。去年初,被朱平栯翻修扩建,送给母亲蜀王继妃做了一处避暑的夏居。
柳如是与卞赛赛早年便为密友,陈圆圆和董小宛又时常来串门,甚至朱平栯也会带着寇湄来访。众人聚在一起,琴箫唱和,诗酒相随,行乐及春。沁园的日子,过的倒十分自在,
那钱牧斋先时隔日过来一次,慢慢地变作三五天。每次都亢奋地讲些王府政事,或者军中见闻,仿佛谪居多年压抑的豪气,一下子都激发出来了。只是等到礼部的批文下来,便半个月都难见了。
有几次朱平栯同钱牧斋一起到沁园来,加上卞赛赛,几人谈诗论曲,也是尽兴。后来不知为何,钱牧斋时常早退,卞赛赛也托故不出,单剩下朱平栯和柳如是座中相对。
谁都没提中秋那夜的事情。柳如是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轻易不肯开口。朱平栯却并不在乎,仍自说自话,独乐在其中。他说的多是巴蜀风情,民间趣闻,有时也会讲些故事,比如今日便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雾锁野猪林,平常百姓哪敢进?枝头挂满贼配军,底下埋着恶公人。’此两句乃是宋时江湖传言,那十字坡和野猪林,一处河南,一处河北,有宋以来,也不知坏了多少条无辜性命。如今数百年过去,斗转星移,风雨变迁,虽再难觅其踪迹,但适逢乱世,盗匪横生,这天下间凶险的去处,比比皆是。实可谓‘满眼十字坡,遍地野猪林’。前人种种勾当,现下看来,不过小儿科罢了。”
朱平栯颇有几分引人入胜的说书本领,他喝了口香茗,接着道:“言归正传。且说这一日午后,沿着大江,浩浩荡荡走来一支商队。其中大车有十,九辆满载货物;一水儿由高大的靑骡套着,颇为齐整壮观。剩下一辆用来乘人,车厢全包了铁甲,里头想是坐着什么非常人物。另外还有驮马数十匹,背上都压着小山似的箱子包裹。车队里大约有二百护卫,十几个马夫。护卫们都是皂巾缠头,黑衣罩身。腰间背后,带着明晃晃的大环钢刀。便是他们的首领,穿着上也无不同,只是在手里,多提了一杆丈八蛇矛。马夫们则分为三拨:驾铁车的青衣瓜帽,赶大车的粗褂草鞋,剩下几个圈驮马的最惨,泥人儿似的跑前跑后,跟那些尾随着车队,想要捡剩饭的乞丐们相仿。这些乞丐,少说也有千人之数。大半是老弱妇孺,追赶车队,只为了混口吃的。也有挨饿时日尚少的年轻汉子,胆大妄为,鼓噪起来想要抢车夺货。结果被当场砍翻了七八个,才老实下去。车队里的人对此早习以为常,连年的天灾人祸,现今大明朝除了蝗虫,便是乞丐最多。但有那行军的,走货的,甚至婚丧嫁娶的,不管队伍大小,身后总会缀着条甩不掉的尾巴。撒铜钱是没用的,又没人舍得撒银锭子,所以撒馒头是最好的办法。当然,这说的是办事情,不想生是非的。至于行军走货的,并不在乎,最多施舍些剩菜剩饭罢了。而且还要小心提防,山贼草寇一向喜欢藏身在流丐群里,伺机作案。尤其是商队,油水足,路途远,简直就是块大肥肉。一般常年行货的,沿途大小山头自然也都诚心拜过。可这年月盗匪同春笋相仿,成片成片地往出冒,哪里能顾得全?只有加派护卫,遇事则临机应变,祈求老天多多垂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