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满城春色宫墙柳  第二十一章 白首不离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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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西南面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叫做洛琼河。河两岸是窄窄的常年润湿的青石板路,河心有一九孔拱桥,名曰“玉壶”,桥边立碑,记载着玉壶桥修建的过程。
    原来,这玉壶桥为圣祖仁孝帝命人所建。仁孝帝出身于草莽,立命于行伍,在群雄并立的局面下白手起家,终成一方霸主。据说,当年他行军至此地——那时还叫做应城,遭遇敌军埋伏,兵败被困。
    仁孝帝带领着几个亲兵硬是从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得以逃生。身受重伤且饥饿难耐的仁孝帝踉跄前行,来到小溪边——就是后来开凿为洛琼河的地方,恰遇浣衣女子冰儿。此女美丽善良,温柔多情。她眼见仁孝帝潦倒惨状,知也同为这乱世所祸,于是将仁孝帝带回家中,延医施药,细细调养。朝夕相对间,两人互生情愫,暗许终身。
    半月后,仁孝帝伤愈,临走时取下祖传的青碧色玉环,用随身宝剑斩为两半,二人各自珍藏,做定情之物,相约若上天眷顾,得以功成,就回应城小溪旁迎娶冰儿为妻。战事经年,绵延不息。待真到了烟火人间享太平的那一日,则是五年之后。仁孝帝亲回应城相迎,却发现冰儿早已人去楼空,不知所向了。
    仁孝帝感怀当初,洒泪难止,着人将浅浅的小溪开凿为洛琼河,并修建了九孔桥,命名玉壶,取“一片冰心在玉壶”之意。所以此桥也被后人作为爱情忠贞不渝的见证。传说,相爱的情侣若能携手走过九孔桥,则可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当然,那桥边石碑是不会记载圣祖的这段悱恻往事,只刻下了九孔桥多年来曾三毁三建的经历,在石碑的背面,模模糊糊似有一段凹陷的阴文,因年代久远,不知所云。
    今日是盂兰盆节,不止王公贵戚有祭祖仪式,民间更有盛大的燃放焰火和水灯的习俗。
    洛琼河边,人流不息。
    河面上,漂荡着无数精致的荷花灯,灯中燃蜡,灯罩上写着各式各样的愿望。有的求家宅平安,有的求身体康健,有的求科举高中,还有的求富贵无双。在空中耀目如日的焰火映衬下,这盏盏水灯,正如开在了河面上的一朵朵璀璨红莲,美得动人心魄。
    两个衣着朴素却贵气十足的公子走在人群中,虽是有意要隐没其间,却仍能令人过目不忘。
    走在前面的那个来到街边小摊旁,拿起售卖的荷花灯来左看右看,向身后同伴道:“泽道,你看这个如何?我们也买两个去放,好不好?”说着,自己挑拣了两只大小适中,颜色艳丽的荷花灯。
    “公子可要笔墨?”小摊主问,拿出早就备好的文房四宝。
    方撷愣了一下。
    “公子必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吧?”小摊主道,“想来不曾亲手放过水灯。这水灯啊——无论是荷花灯,五蝠灯,鸳鸯灯还是其他形状的,人们往往要写些祝告祈愿。”他指了指荷花灯内侧花瓣的空白处,“喏,就写在这儿。写好了放到水里去,漂的越远啊就越容易被神官看见,赐福下来。”
    “有这规矩?”方撷道,提起笔来饱蘸了墨汁,略一思索,在那洁白的花灯瓣上写道: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怎样,本公子写的好吗?”方撷将那花灯翻开来给小摊主瞧。
    小摊主嘿嘿笑起来:“公子这写的龙飞凤舞,真是好看。只是小人不识字啊,不知这是何意。”
    “就是说……”他顿了顿,回眼看看方宸,“只要能得个心心相印之人,便和他白头到老,誓不分离!”后者低头含笑不语。
    小摊主睁大眼睛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公子这是写给心上人啊。”他看了看方撷,唇红齿白,眉目姣好,仿佛是从那山水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一般的人物。“公子的心上人定是个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的姑娘吧?”
    方撷暗笑,又偷眼看着自家皇叔,那人还是一副淡定表情,不言不语。
    “的确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方撷将毛笔和另一只花灯塞给皇叔,“泽道,你也来写一句吧。”
    方宸拗不过,只得提笔也在灯瓣上写了什么,却遮遮掩掩的不给他瞧。
    两人拿了水灯来到洛琼河边,捡了个人少的近水处,轻轻将两盏灯并排放下,推向远方。
    看着两朵荷花顺流远去,好像要盛放在那河心深沉的夜色中。即使前路黑暗,即使前途渺茫,可他们却彼此携手并肩,无怨无悔。
    “泽道你说,我的愿望能实现么?”方撷忽然沉沉的问了一句,目光追寻着暗夜中随波起伏的两点艳色。
    “……会的。”
    “我那‘一心人’,可知吾心否?”
    “……知。”
    “可能遂吾心愿?”
    “……”
    “泽道……”方撷转过身来,双手扶住他的肩头,“告诉我,那人可愿与我生死相伴么?”
    “……愿。”方宸迟疑半晌后说,目光中却逐渐融入了墨色的阴郁。他深深的看进方撷的双眼,那里面点点滴滴凝结的都是情丝爱恋,坚定、温暖且勇敢。
    他的心思,他岂会不明?
    相知相守如他们,还需什么表白?
    愿意!
    自然愿意!
    只是不能啊!
    这后半句话,哽咽在喉,不忍出口。
    方撷缓缓的笑开来。恰在此时,天空中炸响了一躲绚丽的蓝牡丹,点点火光似层层花瓣,细致的包裹起中间淡紫柔软的嫩蕊,正像一个温暖人心的拥抱。
    河间,两朵莲花绽放在漫天绚烂的焰火中,它们的花瓣不知怎的交叠在了一起,虽然漂泊途中或远或近的游荡,却始终纠缠不休,永不放手。
    不孤独,不寂寞。
    无惊,无惧。
    只因,一路有你。
    方宸看着方撷漂亮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觉的就漾起笑容。何必自怨自艾,何须杞人忧天。我在一日,我守他护他一日;他在一日,我爱他伴他一日。他的手抚上对方尖尖的下巴,目光落在那水样温柔的唇瓣上,他以为,自己会趁着烟火暗淡下去的黑沉吻上他,却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筠儿,我们去走走九孔桥吧。”他起身,拉住方撷。
    “泽道……不惧旁人眼光?”方撷故意问,眸中闪着些微狡黠。
    “有何可惧!”
    两人相视一笑,挽起手十指纠缠,并肩来到那九孔玉壶桥前。
    方撷舒展长袖覆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虽说不在意别人,可毕竟两个男子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的携手去走那传说中可见证爱情的九孔玉壶桥,还是颇为显眼怪异的。方撷又悄悄的伸出手指,在皇叔掌心揉捻片刻,忽然露出一个极为邪魅妖孽的笑容,凑近他耳畔,轻声道:“随我走吧,娘子。”
    恰这日他二人都穿了红衣,如今衣袖交缠,仿佛一对新人正牵扯着红绸入洞房般。方宸听他这样近似无赖的戏弄,顿时羞得满面云霞,因旁边人多,也不敢随意发作,只得暂且忍了,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上桥面。
    方撷走的极慢,就像是在走过他的一生。
    他从小跟在皇叔身边长大,当他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皇叔是否也这样拉扯搀扶着他慢慢前行?
    他稍大一点,到了男孩子最调皮的年纪,每日在王府里跑来跑去,皇叔总要带着一堆的仆人丫鬟们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了碰了。
    他偷偷的溜出府去在大街小巷玩耍,皇叔费尽力气抓住他,还没开口骂一句,他倒先放声大哭起来,直哭的众人心疼,皇叔心碎,谁都束手无策,反而要买了无数街边小吃和小玩物哄他开心。
    他不喜欢读书,皇叔就变着法儿的编进各种各样奇思妙想,有时还让仆人们像戏班子那样把史书所载排演成戏目给他看,只为了能引起他的兴趣,多学那么点东西……
    方撷走到桥中心忽然停下来,拉了皇叔仰望那轮明月。
    月圆满,人是否也能团圆。
    “泽道,其实我看见你写在灯里的话了。”
    方宸默然。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他念道。适才放水灯,他私下里瞥见了泽道所写。泽道的字,向来飘逸优雅,随心而动。可今天这短短十字,却凭空生出了三分怅然、三分忧郁和四分春愁感伤。
    “泽道你看,玉兔皎洁,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真情和假意。你我就以天地为证,星月为鉴,在此立誓相守相依,可好?”
    “……嗯。”
    方撷展开笑颜,如梦似幻。
    他们在玉壶桥上立誓,天地星月都做了他们的媒人和见证,天水间绽开的红莲为他们装点了喜堂,晚风细细传递了他们无声的情思,秀水附和着流淌而出的脉脉温情,连川流不息的人群也在无意中成为了他们的宾客。
    一切都看似完美。
    洛琼立誓,玉壶定情。
    只是,何者为立,何者是定?
    不远处,一双蓄满了晶莹泪珠的美目愀然望着玉壶桥。桥上,有两个风雅俊朗的男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将世俗眼光抛却脑后,毅然定下终身之约。他们彼此相望的神色,都令人怆然动容,他们紧紧相携的双手,都令人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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