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主角配角拉出来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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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小天从酒吧街出来时已是凌晨四点多,一夜喧嚣被冷风撅唇一吹,零落静谧在夜灯下熠熠发亮,于是他看见了街旁麦当劳灯火通明深处在桌子上趴着打瞌睡的夜客。他肩背一把简朴的吉他,在落地窗旁张望几眼,默默琢磨着自己兜里零钱肯定是不够的,便打算回了地下室附近的早餐摊子随便买几个暖包子算了。此前他在酒吧里空坐了一晚,等着补缺的机会,可惜台上那唱得花枝招展笑得惊心动魄的女孩儿霸占了所有时间地点人物和机会,而他捧着个矿泉水瓶,里面灌满烧好又晾凉的水,干坐了一晚上。在酒气和人气的弥漫间,他似乎闻到了女孩儿发丝里香得发腻的润发素的味道,耸了耸鼻子想:谁不喜欢漂亮又香喷喷的姑娘呢?
春日凌晨的大街略显凄冷,唯有来往的稀疏车辆喷散尾气免费提供了不少热量。王小天拢了拢Bigbag的带子,头发发昏在街上慢悠悠走着,突然兜里的手机响起,在幽静的街道上有如一声惊雷。王小天自己率先被吓到,急急忙忙把手机接起来,瞥一眼是不认识的号码,便客客气气问了句你好。
另一边传来了公事公办的声音:“王小天先生是吧?”
王小天忙说是。
“我是白雪阳春选秀节目的工作人员范真,”女孩子的声音,“首先恭喜你已通过本节目的海选环节,今后的初选将在电视上直播,S市的J城体育场将是节目录制现场。4月9日,即后天下午两点在录制现场会有一场见面会,让选手们先熟悉环境,希望你届时不要迟到。”
王小天听得脑袋一懵,又是惊喜又是失落,忙回了句“知道了知道了”。等到另一边的工作人员有挂电话的倾向,他才想起要问关系到他未来日子的问题。
他尽量问得礼貌而小心翼翼:“请问晋级奖金什么时候会发下来?”
女孩儿似乎在对面轻笑了一声,回答说:“奖金自动转成电视的上台费,到时候化妆灯光伴奏这些钱就都算在这里面了。”话毕就掐了线。
王小天瞪着手里旧得不行的智能手机好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上月末他得意忘形,把余钱寄回家去,恨不得证明自己多么体面一般。没想现在才月中,日子就紧巴起来。
其实入选奖金也不高,他在城里堪堪排个第三,金额也就一千。除去要减去的杂费,到手应该只有八百,没想到最后竟还要被扣下。
电视选秀啊……又是电视选秀。王小天抿嘴笑了笑,穿过胡同往住处走。
早晨五点多地下室附近的早餐摊子已经开了摊,顾店的阿姨老远看见他走近,忙招手喊着:“小天又这么早,买几个包子下下肚吧。”
王小天摸了摸口袋里,才发现自己没带多少钱,不好意思地笑道:“昨晚吃得有点多,现在就不吃那么多啦!阿姨给我两个肉包子,五个馒头吧。”
“哎,小伙子晚上别吃太多,消化不好!”老阿姨一边把包子馒头递过来,一边嘱咐说。
可不是,晚上吃了个便宜小炒和两个馒头,吃这么多做什么,消化太不好了!王小天嘴上应着,背着吉他,利索钻回自己的地下室。
地下室里整一溜房间静悄悄的,王小天特意放轻脚步声,想把一切噪音消于无形,免得招人骂,谁知开门就是一声刺耳的吱呀声。他忙躲回自己的房间里,把吉他放下,自己则甩床上去。地下室房间不大,一个床垫就占一半空间,一张桌子,一把折叠椅,一个柜子几乎把空间占满。他瞪着天花板,寻思着先把早饭吃了,再补个觉。哪知这一躺,他无知无觉地就彻底睡过去。
醒来已是中午十一点多,王小天迷迷糊糊饿醒时,整个地下室热闹时候到了,四面八方乒乒乓乓没完没了,闻着味道大概很多人都在做便饭或泡面。
王小天摸到自己随手扔在床上的包子,蔫蔫地坐在床边,开始啃干巴巴冰凉凉的包子。他苦中作乐想真好又不用吃午饭了,省下一点是一点。
吃完后他在房里烧了桶热水,舒舒服服搓了顿澡,把衣服洗好晾起来,再抱着吉他琢磨会曲子,下午四点左右就出门,往酒吧街去赶早场。
王小天在某种程度上是个散户,平日里都是自己去酒吧碰运气,少有酒吧老板的电话预定。加之这个城市盛产街头歌手,王小天没有拿出手的技艺,在这愈发激烈的竞争中常处下风。偶尔能在酒吧里唱上一小时,名不经传的也能拿上二三百,然后再去别的酒吧转溜,运气好点就又有机会,一晚上下来大概有四五百。自然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像是今晚,转悠了好几个酒吧,都是把驻场的约好了,他也就只好坐个冷板凳,趴在角落里能睡上那么几会。
王小天盯着台上五光十色射灯下的小白脸帅得足够勾小女孩儿的魂,一架吉他抱怀里如珍似宝,台下的雌性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把吉他,在飘扬着的沙哑声线里沉沦起伏。断不会有帅哥像自己一样,上身穿着T恤罩了件旧衬衣,下身毫无品味的牛仔休闲鞋,再背个吉他,活生生的傻逼而不是帅逼;BADBOY气质么,算了吧。他趴在玻璃圆桌上,对着桌上映像笑了笑,再笑,最后都能把自己逗笑了。吊丝男你好吊丝男再见呵呵。
这一晚里王小天逛遍街里的酒吧,最后留在了一家“来得多脸莫名其妙就混熟了”的吧里。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是沸点已过余韵仍在的时候。他一颗脑袋搁玻璃桌上,桌面贼凉贼凉的,趴好会儿才捂暖。正是眯着眼睛要睡不睡时,突然有人敲了敲他所在的桌子。
都捂暖了这时候还能起来吗混蛋!王小天本来想努力装睡,哪知道敲桌子的越敲越起劲,都快敲出节奏来了,他只好抬起头装无辜,抬眼就见一位年龄介于姐姐和阿姨之间的漂亮女人。但敲桌子的并不是她,而是旁边比她高上一个头的男人,他穿着休闲西装,大概三十多岁,放桌上的手苍劲有力,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随眼一看就能注意到的镶钻白金戒指。
……我今天看到了一个竟!然!戴!钻!好娘的有钱人。
王小天眨巴着眼睛,刚想开口问有什么事,漂亮女人就已发话。
“吧台调酒的说你能给我们让张桌子,是吗?”
且不说女士身边的莫名散发着高冷气压的人,光是她的嫣然一笑就让王小天气怯。他忙把桌子下的吉他背上,把桌子让出来说:“我就在这里歇歇,您坐。”
高个子男人很懂礼貌,先让女士入座,而后瞟了眼正待离开的王小天,沉沉说了声“谢谢”。倒是女人把王小天叫住,问他:“你也是这里驻唱的?我们来得晚,不知道接下来还有节目没?”
王小天没说自己是不是驻场的,只说:“还有好几个表演,三四点就差不多打烊了。”
女人说了声谢谢,转头跟身边的男人说起话来。王小天倒是能听出几个断句,大概是“赶这么多个场你也该多休息休息”“迟点儿过去也没关系”“你的床气是不是越发的厉害了”之类的话,把他听得云里雾里的。
王小天第二天清晨就往车站跑,到了S市才是下午一点左右。他乐得在大学里逛一圈,放眼四顾的青春年少,仿若统统蕴含在学生手上的书中,以及冷眼俯瞰的教学楼里。林荫不绝,绿意蜿蜒,顺着小道,他一路直入体育馆。
虽然时候还早,体育馆外已经等了好些人,不少经过的学生对着他们张望。王小天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去,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
“小矮人?”白雪公主是白雪阳春的昵称,选手自然都是候补的小矮人。
王小天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倒是点了下头。
那人亲和力爆表,伸出手来,“张廷。”
“王小天。”他忙也把手伸过去。
张廷这一主动握手后,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原本分散的圈子也开始聚拢,一个一个轮流着自我介绍。王小天听着这些人的自我介绍,实在叹为观止。他们里面有来自音乐室的,有来自音乐公司的,有来自各种院校的,也有网络歌手和酒吧驻唱。王小天本身没什么出彩的,话也就没那么多了。
一群人直直等到两点半左右才有工作人员把他们领进场内。大门一进去迎面就是主场,一圈一圈自上而上密密麻麻的观众席把舞台围得严严实实,中央舞台的灯光五光十色,朝着不同方向在照射着,几乎能把人看瞎眼——大概还在调试阶段。王小天一行人,一共四十余人,被领到了临时搭建的后台里。后台空间不大不小,凌乱地放着近百张大学里的听课椅。工作人员示意他们找位置坐下,说稍后会有另外的工作人员和比赛嘉宾老师出来与大家见面。
王小天特意选了离张廷近点的位置,这人看上去就是个人群领袖,他私心想沾沾张廷的光。领路的工作人员才离开,剩下的小矮人们就开始窃窃私语。王小天一直没开口,暗暗听着他们说话。他们从初赛的场地一直吐槽到比赛嘉宾裁判。
王小天对这次的裁判导师略有耳闻,一共四位,二男二女。男导师中其一是在流行乐圈子里堪称国宝的郑畅和,另一位则是以全才称著、名声稍逊的方容。直逼四十芳龄的郑畅和老师流行乐玩得溜手得不得,近来把手伸向古风流行乐。至于方容,这位老师被很多音乐人吐槽为高大上,不去搞艺术音乐实在是浪费了,近年静寂了些,现在又重回舞台——这位大神倒是王小天不熟悉的。其余其他两位女导师,都是三栖巨星,一美艳一清雅,花团锦簇。想来这档节目是下了大手笔,断不会有人知道节目背后竟有人私扣奖金吧?
正在王小天胡思乱想之际,又有一行人被迎进了后台,原本骚动的众人骤然安静。王小天抬眼一看,便抓住了两位女神的倩影——是导师嘉宾来了。他的目光从漂亮女士移到陪同谈笑的俩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嗯,前面的是郑畅和老师,那右边就该是方容了……
!
王小天眼睛一瞪,视线移到那人左手的无名指,竟是那个有钱人!前夜睡意朦胧没留意,原来是一尊大神去泡吧!他默默想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识啊,大神遍地弯腰拾。
今天的任务主要是供选手认场地以及与嘉宾老师见面,大家可以问问题,但因时间限制,并不是全部选手都有这个机会。王小天自然没能抢上这个机会,只能巴巴看着别人向四位导师表达仰慕之情然后混面熟。最后四位导师先行离开,由工作人员随机分配各人的表演时间与场次。王小天被分到两个星期后的第六场,排在比较靠后的场次。表演前几天有专人给他指导,所以要早些到。
回到B市后后,王小天给老家的父亲拨了个电话,说了自己有份上节目后便挂了——他和老父亲总是说长了就吵架——这已是常态。从S市回来后,他每天晚上的运气突然转好,平均每天能唱上一两场,终于有了收入。只是到了白天他开始频繁失眠,不知道是不是因比赛过于紧张的缘故,但自己并没觉得很紧张不安啊,他想。
回来的第五天王小天实在受不住白天的无所事事,一把背上吉他往街上走。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会,恰巧看见个花坛,就在边上坐了下来。来往的人不少却也不多,他也乐于这种环境,把吉他调好,开始弹奏。
他幻想自己此刻站在一个舞台上,这个舞台席天幕地,连绵不绝,来往行人和密集车流都是他的听众,风声鸟啼是他的伴奏。他不受规则所限,弹奏什么都可以,演唱什么也无所谓,吉他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在用自己的身体歌唱。
他从蓬勃的法国弹到热情的意大利,再转至狂放不羁的西班牙——仅是曲子,他并不会唱——最后终于回到缠绵悱恻的中国。当他唱到“你和我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时,就有两位年轻姑娘把两张五块放在他的跟前,从路边捡了颗小石子压住,然后对他说我们都知道这歌喔。还有就是下次卖唱记得带兜子。
王小天看着两位姑娘走远,转了节奏悠悠弹唱了一曲“董小姐,你从没忘记你的微笑……”。
离开时候他往下一看,各种零钱砸在自己跟前好不壮观。他随手收拾了一下,最大面额的也不过是那两位姑娘的五块。真好,他想,荒废一个下午就有一顿早饭和午饭钱了呢。
一周很快过去,王小天准时来到J城体育场里。经数日练习后终于轮到他上台。上场前他突然想到了亲和力超高的张廷,但张廷和他不是一组,某种程度是件利于他的事。王小天与同组成员并不熟,所以只能安静坐在简陋的等候室里等待上场。
等候室里人数越来越少,不时能听见外头的喝彩声,王小天的紧张劲也随之漫上头来。他正琢磨着还有多久才轮到自己上台,这时一个看着像还在上高中的女孩儿莫名其妙跑到他跟前瞅了他很久,说你的小辫子真可爱。
王小天脸上一热,努力地思考这可爱是褒是贬。
女孩儿又说可惜女孩子留这样的小辫子一点儿也不帅。
他耳朵也不觉发烫,继续想对他来说这不帅到底是褒是贬。
女孩儿看他没反应,又问掺着绳子扎辫子是你一个人干的?
王小天点了点头。
“真是个技术活啊!”
女孩儿伸手似乎想摸一下,王小天下意识想躲,这时候工作人员进来喊了声:“沈安,该你啦!”
女孩儿只好把手缩回来,朝王小天笑了笑,就大义凛然地跟着摄影机离开了等候室。
王小天忍不住感叹现在的女孩儿都有点儿让人毛骨悚然,恰好这时外头突然传来飙得淋漓尽致的女高音,一级一级将人领往天堂,随之就是满场的喝彩和掌声。他一愣,更加肯定了自己刚刚的想法:这年头的女孩儿都好可怕啊。
女孩儿下场后轮到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哥,他去了没多久,工作人员就下来喊了一声:“王小天,该你了!”
王小天心咕咚一跳,下意识说好,屁股却没挪开椅子。
工作人员看着他好笑,没好气说:“王小天叫你呢,还来不来呢?”
他忙应着说来的来的,好不容易站起来终于往外走出第一步。他忍不住腹诽自己说什么出息。
离开等候室到舞台要经过一小段楼梯,王小天转出楼梯口摄影机就迎上来,按规定他是要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麦克风然后说点儿赴死前的豪言壮语之类的,可当他拿着麦克风,脑袋却一片空白,只好尴尬地朝着摄影机一笑,就大义凛然地背着吉他上台了。
台下是坐得密不透风的观众,头上的射灯如满天星辰,又比星光亮上许多,似乎硬要在他身上镀一层光鲜。王小天放眼看去,四位导师就坐在面前看着他,分别笑着或严肃着。每人桌前都放着打分牌,最高分五分,最后所有人的成绩会按高低排下来,初赛这一轮只要最高分数排下来的二十个人。
望向方容时王小天忍不住想:也不知道这有钱人能不能给自己放放水什么的,他好歹有让座之恩呢。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猛然觉得轻松起来,往幕后的伴奏乐器群示意——
属于他一个人的舞台终于允许他投入怀抱。
“公元皇历一二三九年/有一位尊贵王女/据亘古故事所述/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孩/在石制的城堡里/她每夜独自长眠/连惊醒亡者的声音/都无法将她唤醒……”
一曲唱罢,满座掌声。王小天没有觉得飘飘然,他深知很多时候掌声只是一种习惯。他只是满怀期待与迷茫看着前面的导师们,希望他们哪一位愿意正眼看看他,向他投以一种从来没人向自己投以的目光,然后给自己所想要的。
分数出来了,3,3,4,4。两个3分出于男人之手,两个4分出于女人之手——仿佛女人天生是温柔的动物。
王小天满脸通红,也不知道这个分数到底是怎么一个概念,只能心怀忐忑地等待着来自导师们的提问与点评。只是他没想到,最先开口的竟是那一晚的那位有钱人。
方容说:“你这歌原本应该是英文的吧?”
王小天呆呆地点了点头。
“你取巧地把它改编了一下,是吗?”
他依旧点头,末了才后知后觉说了个“是”字。
“英文的能给我唱一段吗?”
我还能说不吗?王小天如千百次练习一样,轻巧地拨动了一下吉他弦,把前奏省去,一字一句开始清唱。
歌曲并不长,有钱人很适时地打断了:“大概是听惯了英文版本的,这样觉得顺耳多了。就先入为主而言,小孩儿你歌选错了呀!”
其他两位女导师也附和说是。
王小天一时忍不住,脸红红地问:“那我哪里做得不好?”
方容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却是郑畅和淡淡的接话说:“方老师有一点说得对,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合时宜。虽然我们能看出来你擅长民谣,只是这歌不合你的嗓音,自然体现不出你的特色。”
王小天迷迷糊糊点头称是,却弄不清不合时宜这四字有什么深意,只道这四字蜇人得很,害他隐隐约约有种痛。没来得及回应什么话,女导师就开腔抢去话柄,问的都是诸如他的家庭状况还有个人经历之类的。王小天知道这是规矩,却感到无比难受。接下来的这些话他在无数节目里说过无数遍,都是一些他不愿意别人记住的,甚至分神去听的内容:他生于农村的单亲家庭——是的,这实在令人心生怜悯——可世上又何止他一人自小丧母?他固执离家北漂,这自私也无私,可北漂汉子何止万千?
他对着镜头笑着把曾经说了无数遍已经无意识记下来的话一字一句重复,眼睛突然瞥见观众席里一个人从座位上站起了身,避开坐着的人往外走,这个身影如此突兀如此刺眼,慢慢从馆内离开了。明明只是分多钟的事情,他看着仿佛已过了千万年——这个背影坚强而佝偻,他整整看了二十二年了,怎么可能忘记。
恰好这时其中一位女导师问:“父亲今天有来吗?”
他眼睛一热,接着笑着说:“没来呢。”
另一位女导师接话问:“是太忙了吧?还是车费太贵……?”
王小天脸色本来就难看,好不容易把喉咙的哽咽按捺下去了,才说:“家里有事。”
他这么一说,倒让导师们不好多问;不过时间也掐得刚刚好,该是他下台的时间了。
王小天心里明白,赶忙往台下撒腿跑,却没想到才靠近嘉宾席,就被人抓住了没跑动。
“跑得还挺利索。”
他回头一看,是有钱人。
方容凑王小天耳边轻声说:“小孩儿,还得抱一个意思意思呢,那晚上的礼貌哪去了?”
果然还是记得他的!王小天慌忙说:“我不知道。”他听见有钱人在他耳边笑了一声,脸一下子又红了。
“得。想哭鼻子吧?”
方容刚想把王小天放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下一个选手,却没想到王小天不撒手,还往自己西装上蹭鼻子。
“喂,你!”
“没哭鼻子!”
王小天一瞪眼就跑了,留了方容皱着眉头看胸口上湿了的一小块,恶心得要命。
“方老师!”
是郑畅和在悄悄叫他,那家伙老而不尊,朝他笑得幸灾乐祸。
王小天匆匆从体育馆出来,环视一周便立马捕捉到场内鬼祟离开的身影——这个身影看了这么多年,也许蒙上眼睛他也能认出来。他的父亲畏畏缩缩躲在外头草丛里抽土烟——似乎等着他来找。
王小天的眼睛刷的一下就红了,一时还不敢走过去,只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这个个头不大的老男人,向来认为他玩物丧志,好不容易经数年唇枪舌战后才肯退步,与自己定了五年之约:家里给他五年时间北漂奋斗,五年后无所建树就要回乡过回平凡小日子。至于这五年,无论他干些什么,家中均不予理会。话虽如此,每逢他有份上节目录影,这位老父亲总会悄悄地来看,就像这次一样。
王小天看着前面蹲成一团更显瘦小的身影,心塞得很。他想,所有父亲都应该有一副坚实的臂膀,为孩子们遮风挡雨,却不知道他老爹在风吹雨打中肩膀后背都被岁月削薄了。
他的父亲慢悠悠抽完一根烟,一转过身来,就看见王小天默默在那儿站着。他招招手让王小天过去,心里想这眼睛红红的还算什么个事儿,丢人现眼!
王小天听话地走过去,和他爹蹲一块去。
王老爹见他一副可怜相,也不好说什么打击话:“没事儿没事儿,都习惯了!”
哪知这话更伤王小天的心,他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哎!这自己选的路,还委屈什么,都长成男孩子了,还哭鼻子。”
王小天闷闷地说:“我不想种地。”
王老爹叹了口气,“可也没地给你种喽。”
王小天猛抬头:“地怎么了?”
“卖了。”王老爹掏了掏口袋,还想把烟掏出来抽。
“怎么就卖了?!”
“有人想在这上面起楼房呢。”
王小天眼睛更红了,实在忍不住了,扑在老爹怀里呜呜呜地哭了。这回是真哭了。
“哎哎,可没你什么事儿!这地没了更好,还不用守着它呢哈!男孩子哭啥呢!别哭!再哭想挨揍是不?”
谁知王小天越哭越带劲,王老爹也没辙了,终于从怀里把烟掏出来了,就塞嘴里嚼了嚼,又嚼了嚼。
过了好些时候,王小天好不容易收了声音,闷闷地问:“……那你现在干啥呢?”
“捡纸皮卖旧书呗。”
就是捡破烂!王小天被这么一刺激,又开始呜哇起来。
“嗨嗨,这还闹什么呢!丢人知道吗!”
王小天赶忙把声音收住,打嗝似的在老爹怀里一抽一抽的。
“哎,这小孩儿,没长大似的。”说着说着连王老爹自己都红了眼。
也确实是没长大。他的小孩何曾受过大风浪大委屈?小学中学就闹腾,高中好不容易读完了,就吵着闹着去玩音乐。三言两语不合就跑了,回来的时候瘦得像根杆子似的,也没向家里要钱,硬是在外面做帮工做苦力,最后连吉他都买上了。还能怎么样,由着呗!事儿又这么结了。直到后来,上了多少遍电视了,还不死心,一遍遍电话打回来,自个心都疼酸了,口头几句喊骂,口头又不合,得,下回不说了。到底了还是心疼不过,一遍遍往大城市跑,去上电视。
含在口里不说的,是自家小兔崽子还挺上镜。这天底下哪有做爹妈的不希望儿女出息?可这样一遍遍撞南墙的,还真没见过,只好由着,也只能由着。这样子做爹的,孩子怎么长大?
整整过了半个多小时,父子两人才恢复过来。王老爹往王小天肚子上意思意思揍了一拳,便领着还抽噎着的儿子回B市去。之后几天王小天乖顺得不得了,几乎是啥事都依着自家老爹,最后连王老爹自己都受不了。
再过了两天,王老爹终于要回老家了,王小天陪着他一直送到火车站。行李才过安检,王小天的手机就响起来。他一边把行李包拎起来,一边接通电话:“你好,王小天。”
那边是久违的公事公办的声音,王小天听完这通电话后整个人都呆住了。王老爹正奇怪呢,回头走过去就见自己儿子眼睛又红起来了。
王老爹一惊,忙问:“怎么了?”
王小天眨了眨眼,说:“上次那个比赛叫我明天去参加复活赛。”
王老爹唉了一声,想了会,就拉着王小天往回走。
“怎么了怎么了?”王小天忙问。
“比赛去!”
“可火车票怎么办?!”
王老爹没回头,撂下了他这辈子最豪爽的话:“才这么张火车票!”
王小天重上舞台,只觉恍如一梦。这回他挑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唱,依旧是场下掌声雷动,最重要的四个人却还是没有愿意正面看他一眼的。
方容一看这小孩儿,忙转过头说:“老郑,这小孩儿挺好玩的。”
郑畅和笑眯眯回答说:“小方,我手上能唱民谣的多了去,怎么也不见个唱rock的。”
方容唉了一声,却让另外两个女导师沉下脸。方容不向她们搭话,这不是摆明看不起人么。
王小天却没看出来导师席上的暗涌,乐呵呵接受郑畅和的称赞和评论。
倒是方容在最后问了句:“这么开心,今天父亲可来了吧?”
王小天看着有钱人,想起他沾满自己眼泪鼻涕的西装外套,笑得更欢了:“在呢。”
其中一位女导师起哄说:“爸爸在哪儿呢?站起来让我们看看。”
王小天看着自己的老爹在茫茫人海里为了他站起来,为了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了他什么苦都憋心里不说,眼睛一下子又红了起来。这是这回他忍住没有爆发出来,而他的父亲也同样红了眼站起来朝自己招招手,那个身影高大却也瘦小,其实早已刻在了他的骨肉里,他的心里。
王小天正憋眼泪憋得难受,转头却见方容微微笑着注视着自己,没由来脸一红便下台去了。这次最先把他抱住的可不是方容,而是两位女导师:被轻轻环在怀里,是软绵绵的感觉。然后轮到郑畅和,最后方容才站在他跟前。
方容打量着他的脸,笑道:“这回你可没法蹭了吧?”然后张开双手连着他和吉他一起拥在怀里。
他讷讷说道:“不蹭了。”
王小天一出体育馆,王老爹已经等在外头。他朝王小天招了招手,说:“回去了!”
王小天忙应了一声,回头往贴着logo的体育馆看最后一眼,就随王老爹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