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再握起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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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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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冷容止还未出过远门。金陵——于他而言,是个百闻不得一见的地方。
他冷家的祖辈,在高祖父那一代,便跟着前朝难民南迁至今日的东唐,在有东都之称的临安建了新祠堂。
“以后,以后这儿,就是冷家人的根了!先祖们、我逝去的冷家同胞们,保佑我冷家从此远离权力的祸害,保佑我冷家人世代平安……”
七十二块灵牌前,那位唯一幸存的高祖父大声疾呼,一袭白衣涌动,麻衣的褶皱里满是哀伤。他的双眼黑黑洞洞,滚烫的热泪来自一旁的红烛,血一般的颜色,血一般的温度。
血,是东唐灭了大齐的血。
那是洛阳冷氏一族近乎灭门的一年,往昔的将军、大人,无上荣耀的正二品、从三品高官,全都跟着一位襁褓中的末代帝王,殒命于新势力的利刃之下。唯一躲过的,只有早年出家隐于山野的高祖父。
那一年,他还了俗。
亲人的鲜血,让幸存者明白——权利是一柄利刃,无人能担保自己握着的那一边,是刀背,还是刀刃。
明智如佛的做法,是放下。
“冷氏族人,终生不可离开临安,终生不可科举!”
一直到冷容止出生的那一年,冷家全族,都遵守着这条族规,养成种非比寻常的安土重迁风气。
冷容止的父亲冷崖,是冷家第一个走出杭州府,踏进帝都金陵的冷家男人。他的族人们都说:老祖宗饱含着政治热情的鲜血,于今天,又欢愉地流淌在冷崖的体内;而冷容止说,那是带着冰渣的血脉。
那时,东唐立国已逾百年。容止祖父的身躯安详入土,与其耕耘了一辈子的黄土融为一体;容止大伯肩上的货郎担也变成了他小钱庄里的珠子算盘;容止二伯的曲子开始在花街柳市中抢手起来;三叔公、大堂哥、二爷爷……冷家出了住持、裁缝、铁匠……
冷家人塞满了甜酒巷。
甜酒巷里的冷家人呐,都那般可亲可爱,他们保留了冷家人的务实和上进,老老实实做小老百姓。
他们背负着兵役、赋税,同乡人们无异。
冷氏发光的前朝记忆,则随着族中老人们的逝去,都消散在祭祀的檀香中。
香已冷。
偶尔也会有一两声叹息,但那些叹息中的后怕总是长过悔恨。
他们从不吝啬先祖们的那些老什物,各色各料的朝服,都可以成小孩子裆下的尿布,只要拆掉那些会惹祸的海图纹。
因而,当冷容止长大后再遇到皇族子弟,眼皮子都不多抬一下,也许便是从小屁股底下就都是一品大员在伺候着,眼高了。
“冷家人只有把海图仙鹤垫在屁股下才是可爱的,要是挂在胸前,那都是可恶的,可恶得如我那的父亲一般。”冷容止这么说,是因为冷崖,那个曾抛弃他的爹爹。
顺德十八年,冷容止出生的那年,冷崖开始他的科考之路。
出了甜酒巷,美酒便要馊成醋,冷家人休眠了百年的野心又开始跳动。
顺德二十四年,殿试也叫冷崖过了。那时的科考,两年一次。再加之先前的州试、省试,冷崖连中三元,可冷崖的族人们对此却都是后知后觉的。
是“君子行先,言后从之”?
先按下不表。
再说那个阴雨连天的五月,冷崖并未衣锦回乡,是报喜的差人替他传达了这消息。
他们披着蓑衣,唐突地掀开雨幕,闯进冷家大宅。
小锣敲着,邦邦邦……唢呐举着,没有人吹,嘴是用来说话讨赏钱的。
“冷崖老爷高中状元了!”
“冷崖老爷中举了!”
他们的声音竟然盖过了青瓦檐奏出的水柱声。
六岁的冷容止很惊恐,而还没等他跑到娘亲王氏跟前求抚慰,就被涌进家宅的人群冲到了一边,挤到了灶房门口的大水缸旁。
砰砰砰——爆竹声响起,大水缸里的两抹红色闪了一下,伴着一个咕咚响的水泡,水面恢复至幽寂和深黑。
他们吓住了冷容止,也吓住了祖父留给他的小鱼。
“哇哇哇——”还有他原本在卧房里熟睡的妹妹绿珠,女娃的啼哭声锐过容止祖母的大剪刀,拉回了他的魂。
“容止!”王氏从人堆里走出来,唤着他的名字,她神色即慌张又明快,以至于冷容止的两眼都不好意思露出幽怨之色。
撇撇嘴,他想好吧,他这就去哄绿珠。
王氏见儿子撇嘴,噗嗤笑了一声,她高兴地说道:“竹儿,快去叫你大伯来。告诉你大伯,你爹爹中状元了!穿上你爷爷的蓑衣,这四面来风的天气不好打伞,雨不大,你快去快回,娘这边离不开人。快,也要叫你大伯马上来!”
去世祖父的蓑衣,那是平时不准冷容止玩的,冷容止兴冲冲地去了。
是的,容止的母亲王氏是个精明的人,她知道怎样正确地驱使一个孩子给父母做事。直到后来冷容止同冷崖的关系东窗事发,她还依旧能处变不惊,不做声色地与父子俩在一张桌上吃饭。
斜风细雨里,冷容止张开蓑衣,幻想着自己是鸟儿一样地跑向大伯的钱庄。
一切只因他的年幼,和背后这间冷家大宅,使得他对父亲的高中所感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