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调查兵团新兵集训营。
    “喂，佩特拉，再过几天就是第57次壁外调查了吧？！”奥路欧俯身去方桌尽头的大汤碗里舀了满满一勺土豆浓汤，坐回来的时候瞥了一眼安静吃饭的黄发少女，开口说道，“我们第一次和巨人正面交锋，你准备好了吗？”
    黄发的少女咽下嘴里的食物，淡淡地应了一声。
    “哈哈哈！回答得这么勉强，到时候可别被真正的巨人吓到尿裤子啊！……”奥路欧嘴里叼着汤匙，含糊不清地发出几分调笑，肆意张狂，随即换来黄发少女一记愤怒的瞪视。
    “奥路欧！那是礼貌，粗鲁鬼才会没教养地边吃东西边说话！”
    “哈？这么说你还是承认你会吓到尿裤子啦？！”他朝佩特拉挤眉弄眼，随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不怀好意笑道，“啊，说到尿裤子，不会是飞在空中就……”
    “你！……你才会尿裤子好吗？！”佩特拉涨红了脸，一拍桌子站起来，她对奥路欧经常时不时的挑衅感到十分光火，却因为从小良好的教养而说不出什么讽刺人的话语。
    奥路欧得意地吹了吹头发，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当然不可能是我，要知道我的最终考核成绩在你们之中是最高的，最高的知道吗？！就是说我一定会杀很多巨人，有可能还会被兵长相中，进入调查兵团特别作战班……”
    “那你少说点话会死么！”
    “诶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可是在好心地提醒你啊……”
    吵吵嚷嚷的声音吸引了别桌进食的士兵，他们纷纷朝这边张望，间或飘过来几声窃窃私语，埃尔德放下手中的汤碗，长叹一声：“都别吵了，没注意到别的士兵都在往这边看吗？影响够大的了……”
    佩特拉喘着气，因为气愤深深拧着眉头……在这种地方争吵确实有失礼数，她揉揉眉心，终于放弃这场无谓的争斗，气鼓鼓坐下，不忘丢给奥路欧一个警告性的眼刀。
    同桌一直默默吃饭的衮塔却在此时抬起头来，脸上依然是那副正经到淡然的表情：“临近首次壁外调查，所有的新兵都很紧张，这个时候吵起来恐怕会煽动其他人的情绪，造成不可挽回的场面，所以你们俩都别那么咄咄逼人……顺便说一句，我们之中可能会有人害怕到尿裤子，但那绝对不可能是我。”
    “衮塔你！……呃啊！……”之前一直对衮塔的话表示赞同的奥路欧听到最后一句，脸颊抽搐了一下便马上开口反驳，结果话没说完就猛然咬中了舌头！
    他嘴里的勺子滑落，“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坐着的三人很有默契地同时想到了一句话——现！世！报！
    同一时间，调查兵团特别作战班的古堡。
    赫里斯塔在厨房准备着大家的晚饭，她哼着小调，扎着白色头巾，长发盘得高高，露出脖颈后面大片莹白的皮肤。
    艾伦和康尼同时笑嘻嘻地凑上去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啊……康尼，萝卜不是这么切的啦……这边的调料要分两次加，火，诶呀！火不能太猛了……”
    “还有兵长，别再偷偷往利威尔那份晚餐中加配料了……您看都满出来了，以为我没发现吗，真是的！这种事您跟我说一声就好……”
    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男人好一阵才熟悉了手中活计，开始忙前忙后地准备起来，一个信誓旦旦要让女神对他刮目相看，一个窃喜着又往利威尔那份食物中多加了点东西。赫里斯塔无奈退至一边，双手撑着将身子倚在灶台边上，她看着两个高大的背影手忙脚乱的样子，偷偷地笑了。
    于是又继续哼起之前没唱完的悠扬乐调：
    “创世初开之际
    没有天也没有地
    金伦加的鸿沟下
    尼福尔海姆的雾都间
    穆斯贝尔海姆烈焰里
    赫瓦格密尔奏一曲潮汐
    有水有火有冰泉
    热气与寒冰交错
    霜之祖先
    尤弥尔诞生……”*
    轻柔的嗓音穿透厨间格壁，越过走廊，悄悄叩开了某扇房间的木门。晚间的月亮正要努力爬上天幕穹顶，把银辉洒下来，透过窗棂，给低着头的温润男子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月光下纳纳巴浅栗色的发看上去就像银亮的丝绸。
    他一丝不苟地收拾着行囊，打点行装，不防一张照片从训练服的上衣口袋里滑出来，照片里女人站在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田里，开怀的笑脸在月色银芒之下显得格外明亮，耀眼到仅仅是看着，都能让人不自觉的被她的笑意感染，勾起唇角，勾起心底最温柔的那片绯色。
    纳纳巴把照片贴在胸口，和着温热的胸膛一起跳动。
    终是月白如霜，睹物思人思故乡。
    他往窗外看出去，长长的，长长的光影交错，悠扬婉转的小调温柔了一地的碎光，风声奏出一曲交响乐铿锵的诗篇，马可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窗外树叶沙沙翻飞，却恍惚有人在叩击窗扉，一下一下，像猫爪挠心那样急不可耐。
    是真的有人在敲。
    马可惊讶着推开了窗子，让一手勾着树干，倚在窗前的大树上，朝他痞痞地笑着。
    “让？！这可是二楼！很危险你快下来……嗯？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让俯身凑过来，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有些紧张：“嘘，小声一点，别让人发现了，我是瞒着阿明偷偷跑过来的……那小子成天给我安排一大堆的事务，又不是自己做不完，我可不想再回去面对那些枯燥的文件了……哼，该死……”话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开始埋怨某个不在此处的团长。
    阿明对着一纸文书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心想是不是今晚的风太大了呢……
    “哦。”马可讪讪闭了嘴，转念一想又不自觉又换上一副说教的语气，“好歹团长也是你顶头上司，你就这么直呼其名？待人接物……”
    “‘待人接物要有足够的礼貌尊敬，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句话听得我耳根都长茧了，马可……”让撇撇嘴，被晚风送过来的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再说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当年的同期生，出生入死这么些年，那家伙肯定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啦~~~”
    马可宽厚地笑了笑，摸摸脑袋：“虽然这么说……但你擅自跑出来真的好吗，团长他此时一定在找你吧？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让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有点委屈：“好啦，现在就回去了，说到底我是为什么会跑来这边的啊……”声音渐渐小下去，被他模糊成轻声的低喃。
    马可看不见让的表情，对方的脸被树荫遮住了，月光照不亮，屋里的烛光也不能透出去，他们之间的那段沉黑的距离，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他揉揉酸胀的眼睛，想把头探出去寻找那个模糊的身影，让却已经下了树，站在树底和他说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马可张张口，突然有种他再不叫住他，让就会永远跑出他视线的错觉，可那个简单的音节却死哽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最终，只余一声绵长的叹息。
    让跑出古堡的大门，急速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清晰，他有些晕晕乎乎地想着，告白，告白什么的……还是，等一等再说吧……
    等到这次壁外调查回来，自己一定要鼓起勇气告诉他啊——
    结果就真的一语成谶。
    那些无数个平淡无奇的夜里，少年和少女还会因为掩饰自己的焦虑而互相扯皮，青年仍踌躇着告白的时机，游子思念彼远的故人。那扇迟疑着不敢敲开的房门，那句永远说不出口的甜言蜜语。
    他们依然会为了生活中的小事烦心忧虑，因为在他们眼里，死亡还没有那么恐怖，未来依旧不可预知，这个世界展现给他们的，还不是它原初的残酷模样。
    而第57次壁外调查的日子，终于到来。
    那日早晨，风轻云淡，连空气似乎都甜得发酸，艾伦仍然记得，他走下楼来的时候，大家早就坐在餐桌旁等他了，小小的木质桌椅，围了一圈的人。他因为起迟了被大家嘲笑，他们笑的那么开心。
    桌上赫里斯塔泡的那壶红茶比以往的都还要香，利威尔仍是对他不多理睬，纳纳巴去马厩里牵马，临走前康尼还埋怨下一次回来这里会不会又是一堆的灰尘，马可报以一笑，他看见天边堆叠起的层云，那么柔软。
    这些都是他在之后的人生里，永远也无法忘怀的记忆。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罢了。
    城堡大门从两侧推开，他看见阿明骑马立在道路尽头，招呼他们过去，他身后是连绵不绝的苍青天幕，大片浓绿的树叶交织，在初风中如波涛摇摆，奏着一首铿锵澎湃的离别曲，不断延展至天际线的末端。
    他们随大队人马路过城镇，伴着踢踏的马蹄声，周围夹道欢迎的民众昂首期盼，欢呼热烈。
    艾伦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满含期待的笑脸，一瞬间像突然发现什么，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瞳。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缺了颗大门牙的小男孩正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那孩子站在屋舍前面高出几级的台阶上，肩上背着比他瘦小的身板还要高的柴禾，努力伸着脖子，脸上挂着期待的，无比羡慕崇拜的笑容，看着他。
    那明亮的目光穿透了无数喧闹的影像，穿过无数凉薄的空气，直达他内心深处。
    一双纯粹，不参任何杂质的眼睛。
    于是无数温柔的笑意爬上嘴角，艾伦弯起眉眼，微偏了头，递给那孩子一个温柔鼓励的眼神。
    他想他该知道那是谁——汉尼斯叔叔……这一次，请务必好好活下去啊！……
    然后他驱马上前，行至阿明身边，阿明走在队伍最前，脸颊紧绷的线条昭示着他此刻无与伦比的决然与坚定，挺直的背影像竖在风中的一面旗帜，永远屹立不倒。
    “艾伦，准备好了么？”他问，右手握拳举到艾伦身侧，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前方，看也不看身边之人。
    艾伦抿了抿唇，转回头望了望那个走在队中的小小身影最后一眼，转回来，面色如常地开口：
    “当然。”
    某种执著的东西早就在心底生根发芽。他把左手举起来，对上阿明的拳。
    在一面巨大墙壁的誓言之前，两只拳头终于重重地合在一处！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