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台风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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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如何将我卑微到尘埃里去呢?”
“我就这一颗心已经被你烧成灰了,就算再踏上两脚,也不过就是散了,还能怎样呢?”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台风在这个秋季光临了小镇,接连下了两天的大雨,汽车溅起点点泥泞,屋檐下滴漏的水惊扰着野猫。公交站台上挤满了人,司机打着哈欠,车内人头攒动,潮湿的氧气像贡品一样被吸入肺部,变成二氧化碳吐出。
夏树流着泪,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黑色的衬衫和长裤,食指和中指上有烟熏的痕迹,湿淋淋的黑发滴着水。她抹去眼泪,重复道:“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夏树和枫太在一起的第四年,枫太出轨了,对方是酒吧的吉他手,有一头金红色的长卷发和大片的蔷薇纹身。夏树亲眼看见他们圣诞节的零点在喷泉广场的正中央接吻,头顶北极星璀璨。夏树捂着眼睛,冷冽的风灌进胸腔,纷纷扬扬的雪花从耳畔厮磨过,她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拨通枫太的电话,在人潮涌动的尽头看着她深爱的男人。
“我好想你。”
“夏树乖,你明天不是还有一场论文答辩会吗,好好睡觉养足精神,睡着了也能想我的哈。”枫太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清晰地传达到她的耳中,写尽了无比的温柔。
“那,你明天回来看我比赛吗?”
“你放心,我一定来。”
夏树垂下长长的睫毛,听着电话挂断后的忙音,狠狠咬住下唇,震动的声带传出细小的抽泣。她独自走回租住的公寓,雪花落满深棕色的短发。夏树将围巾拉到鼻子上面,呼出的热气凉凉地覆在嘴唇上。她关上房门,没有开灯,顺着门板慢慢滑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黑白色的地砖上。夏树捂住脸,终于哭出声来。
三天后,夏树接到了枫太的电话。
“夏树,我们分手吧,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你在开玩笑吗,相处四年你跟我说我们不太合适。”夏树轻轻笑起来,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不是她隐瞒不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她保持着冷静的语调,心脏宛如锤鼓般剧烈跳动。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不就是分手吗,谁不敢啊。”夏树果断挂了电话,再多留一秒就要哭出声来了。她紧紧攥着手机,忍下眼泪。
枫太在城南的一家酒吧里做键盘手打工,夏树常常跑去听他们乐队演奏。今天看样子是不能去了。她坐上电车,走进城北的苜蓿酒吧 。店里放着披头士的歌。酒吧老板一边向吧台边的美女放电,一边招呼了夏树。
“《Let it be》是吗?我还以位你会放摇滚乐,没想到是这么悲伤的一首歌,真是来错地方了。”夏树苦笑着向老板修一打招呼。
“说说吧,今天来找我又有什么心事想诉说?”修一放下两瓶德国黑啤在她面前,一一打开。
“你请客我就告诉你。”/
“……”
修一小她七个月整,高中时期就出来打工,干了一年从以前的老板手里接下这个店,经营得很不错。夏树偶尔中午到他店里抱着吉他唱慢摇,能抵了酒钱。
“好啦,也没什么,就是我终于失恋了。”夏树莞尔一笑,举着啤酒瓶往嘴里灌,很快就见底了。
“嗯?失恋了是这反应?这也太平静了吧,你甩了他?”
“不不不,当然是他甩了我,你看我是这么随随便便的人吗?所以啊为了安慰我请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谢谢我爱你。”夏树眨着明亮的双眼咧开嘴,她刚摘下围巾和手套,修一就揉乱了她的短发。
“日向修一我说过了威士忌要加冰!不加冰怎么喝啊……等等等等我不要热可可你放过我吧……”
好吧,就算是失恋,也用不着一哭二闹三上吊吧。夏树和着音乐的节拍和修一说笑,海鲜饭的味道极大地满足了味蕾。她在这里呆了很久,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换了一首又一首。她醉醺醺地靠在墙边抽烟,直到有人夺走了她的第三支香烟,扔在地上,踩灭。夏树看着地上微弱的火星,醉眼朦胧地看着来人模糊的轮廓,黑色的呢绒大衣和名贵的耳机。
“先生,你找谁啊。”她嘻嘻笑着,肆无忌惮。
错不及防地,她被拥入怀中,紧紧搂住,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她听见耳边的声音陌生又熟悉,从很遥远的地方,逆风传来,听不清楚。
“夏树,夏树我错了,我们重新在一起好不好。原谅我……”
她茫然地张着眼,好半天才听清楚他的话,一声呜咽流转在唇边,最终化为叹息。
“枫太?”
“是我。”
“枫太???”
“是我。”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不是和酒吧的吉他手好上了吗?”
“夏树我知道你怪我,怎么生我的气都没关系,可是我爱的是你啊,原谅我好不好?”
她看见修一在调试音响,吧台上剩着零散的空酒瓶。一个身着皮草长裙的女人全神贯注地挑出意大利面盘子里的青椒,墙面上挂着乱七八糟的油画,舞台上的乐队歇斯底里地唱唱跳跳。
这一切的一切,宛如消失在星轨间的光芒,距离她可触摸的范围无比遥远。
渐进清晨,倾盆大雨中夹杂了不少雪花。枫太租住的公寓里有很大一扇落地窗。夏树屈着双膝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听见枫太走出来的声音,伸手抹开蒙在玻璃上的水汽。
“下很大的雨啊。”
“没办法,因为有台风啊。过两天就会放晴啦。”
“那样的话又要降温了。”
“那就把自己裹得像雪球一样吧,我们就可以一起滚来滚去了。”枫太弯下腰,轻轻刮她挺翘的鼻子。夏树微微笑了,细长的手指在衣袋中收紧,钥匙硌疼了指腹。
——每次睡醒,眼前的人总是陌生得可怕,就好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从没有见过的物种一样,立刻想要尖叫,嗓子却像积了很厚的灰尘,死死地堵着说不出话。
——呐,修一,你觉得我还能撑多久?
放暑假的前一天晚上,夏树清点了宿舍的东西,提着枫太喜欢炸薯条和啤酒走进他的公寓。
她推开房门,含笑看着床上两个人匆忙拉起被单遮挡赤条条的身体,手上的塑料袋落在地上,沙沙地响。
“不好意思我唐突了,你们继续。”夏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帮他们带上房门赶紧离开,正常的言情剧里遇到这种状况不应该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或者大哭着跑出去出门就被车撞然后穿越么?她自嘲着走出公寓的大门,倚在米黄色的老旧墙壁上,抬眼望向漆黑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她慢慢闭上眼睛,听冷风轻唱低吟,已没有眼泪来应景。
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她低头看着枫太发来的短信,低低笑起来,熟练地关机,取了卡,仔细收进包里,翻出偷偷配好的枫太家的黄铜钥匙,大力将手机和钥匙一同掷向黑暗中的树丛。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对不起。
苜蓿酒吧是梦里的避难所。夏树捧着一杯加冰的纯麦黑啤,苦涩的泡沫漾在鲜红的唇边,舔尽。
“你觉得我应该有多爱他?或者说,我耗尽了多少的爱来原谅这些伤害,然后剩下的爱又足够支撑多久呢?有时候觉得我真贱啊,不把自己逼到走头无路的地步就死拽着不肯松手,明明知道他已经不爱我了,还要执著下去干嘛呢?”
修一调酒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沉默了一会儿。
“你仅仅是,忍受不了没有枫太的寂寞而已。”
夏树和枫太分分合合三次。
第一次,枫太看上了同一个酒吧的吉他手,提出分手。同一天晚上,他幡然悔悟,追回夏树。
第二次,枫太和酒吧的一个客人上床,被夏树看见,他提出分手,三个月后那个女人从30层的大厦上跳下去,摔成肉酱。又过了一个月,枫太再次把夏树追回。
第三次,秋季的某一天,夏树说,我们分手吧。
枫太在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出来谈谈。”
店家为了躲避台风纷纷关门歇业,大街上的广告纸被风吹散在花坛里。繁华的街道此时格外仓惶萧条。夏树从手袋里抽出一个未开启的啤酒瓶,照着枫太的脑袋砸下去。倾泻而下的玻璃脆响和啤酒泛出的橙黄色泡沫淋淋漓漓洒满了枫太满身满脸。他没有管额头上流下的鲜红的血,眼中的悲伤如此真实,像一只刺猬露出最柔软的腹部,只有夏树知道他的刺有多伤人。她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冷地笑看枫太狼狈的模样。
“你看,我们已经彼此伤害,互不相欠了,从此相见不如怀念吧。”夏树转身,却被枫太死死搭住肩膀。他冰凉的手擦过颈项,夏树几乎颤抖。
寒风中的枫太身上有浓烈啤酒味,他站在夏树面前,平静得可怕。“修一来找我的时候对我说,不能再给你幸福就不要再纠缠。我说那不可能,只要我还爱你,就绝不放手。”
夏树愣怔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汹涌决堤:“绝不放手?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前两次分手难道不是你先放弃的吗?”
“你还要如何将我卑微到尘埃里去呢?”
“我就这一颗心已经被你烧成灰了,就算再踏上两脚,也不过就是散了,还能怎样呢?”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胡乱抹去眼泪,重复道:“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贯穿整个街道的风突然停了,空气像胶水一样凝固,枫太阖上双眼,深呼吸,复又睁开时,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深情。他第一次害怕夏树会真的离开他,这种彻底放弃的绝望比死亡更令他恐惧。如果夏树的灵魂上已经不再镌刻他的姓名,那才是宛如虚空一般荒芜的绝望。在一滩酒渍,他在坚硬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沉重下跪,
“夏树啊,我在你眼里真的那么不堪吗?这么多年我们不是一直很好吗?你相信我,这一次我们还能够走下去。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就算你的心脏被我烧成灰,我也要把它装在盒子里,随身带着,不离不弃。”
夏树捂住嘴,早已泪流成河。她闭上眼睛不敢看他,自我否定一般拼命摇着头。
“那不是爱,仅仅是满足了你自私的占有欲罢了。”
——就算我们相爱,也有竭尽一生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们这么多年的美好难道不是你一手毁坏的吗?你脸皮怎么那么厚,还好意思跟我诵读爱情宣言?”
——我将最美的你保存在最美的时光里
“枫太啊,我们就不要再虚伪了,放过彼此吧。”
——我知道,其实你已不再如从前一般爱我。
那一年,一场台风席卷了神奈川县,随后向南继续移动。
那一天,夏树终于决定要离开神奈川。
“我听说你去找过枫太是吗?”苜蓿酒吧里,夏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来道别。
修一语塞,不知该如何辩白。夏树却随即一笑,“谢谢你。”
修一红了脸,急忙转移话题:“你还会回来吗?”
“或许吧,但我比较喜欢你把生意做大来东京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