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游离于病床上的李卓然像一条鱼。
    他忽而舒展，忽而蜷缩，忽而大口呼气，忽而屏住呼吸。
    病房很静，掉落一根针都可以听得见。
    李卓然很静，除了呼吸就是呼吸。
    楚江王并没有狂怒，而是将屁股挪了挪，实实在在地坐进那把足以坐得下十个他的大椅子。
    楚江王定定地仔仔细细瞅了一会儿案台下的李卓然，闭上眼睛，将手捂在眼睛上，像在思考、像在酝酿。
    大殿之内静得出奇，四个鬼魂，准确的说，是一个审判者、两个看守、一个被审者。
    约莫过了几近窒息的十几分钟后，楚江王抬起了捂着眼睛的手。
    “你是这么多阴年来，第一个敢跟我这么说话，敢对我大放厥词的鬼魂，你简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啊？你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呀！啊？”楚江王的语调越来越高，那公鸭嗓的堂音也就越来越浓，听上去不伦不类。
    “不过，我喜欢，这个鬼魂我喜欢，哈哈哈哈……”在说到最高潮的时候，楚江王的话锋一转，令在场的另三个一下子都惊在原地。
    “看看吧，大殿外面，八千里阴海，一团团被我折磨的魂飞魄散的阴魂吧，八千里阴海，那些阴魂快要没地方搁置了，他们就像是垃圾，恶心的泛着恶臭的垃圾，每一个阴日都搅得我无法安睡，还有那憋憋曲曲的想喊不能喊想诉不能诉的冤枉，更是把我的五脏六腑勾引的辛苦，叫我无法进食！”怪不得这个楚江王这么消瘦，原来是良心在作祟，哦，原来，阴曹地府的阎王之一的楚江王还有善良的一面。
    “鬼王！”楚江王大声地叫着。
    “小小小小，小的，在……”鬼王筛糠一样的哆嗦着。
    “你怕我吗？”楚江王接着问。
    “小小小，小的，这是尊敬，尊敬……”
    “哈哈哈哈，可悲呀，可悲呀！”楚江王仰天长笑。
    鬼王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使唤的手下，居然都这么怕我，可想而知，我这个冥界之王做的，是多么的失败！可悲呀，可悲！孤家寡人那是地面上，人的绝无仅有的孤独，我呢？孤独啊——”楚江王一声叹息，两行老泪。
    “但是今天！”楚江王突然咆哮。
    “今天，这个无名鼠辈，这个蚂蚁一般的鬼魂，竟敢向我，这个冥界之王大放厥词，而且还义正词严！！”楚江王的全身都在颤抖，不断地在颤抖。
    “深深的唤醒了我内心的最柔软的肋骨，还有我崇尚自由的心胸，来呀！去掉枷锁，看座！”
    啊？不分尸？分尸都是轻的，还去掉枷锁，还看座？鬼王贵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愣着干什么？看座！”楚江王提高了一个声调。
    “是，不过，大王，咱这大殿打成立起，就没设过坐席呀？”贵神战战兢兢地回着话。
    “那就去找把椅子，要大的！”
    “得令！”俩使唤一路小跑，去找椅子了。
    楚江王看着台下站着的李卓然，微笑地瞅着，就像是瞅着自己心爱的物件一样。
    “大王，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鬼魂呼喊冤枉吗？”
    “来这儿的都喊，而且都喊的情真意切的。”
    “可为什么他们喊？您就不仔细问问？”
    “为什么要问？来这儿的，有几个是冤枉的？在人世间，他们有几个没做过恶？恶大恶小之区别而已，所以，喊，也没用，该去受轮回之苦还得受，不情愿的，受过苦后，在这儿阴魂不散，这就是想不开，你说，要是想开了，脱去那身臭皮囊了都，轮回之苦也受了，还不去转世投胎，还在这儿腻歪个屁？这不就是有病吗？啊？你说是不是？”楚江王十分客气，但是李卓然却分明听得出，这个楚江王是个草菅鬼命的草率之徒。
    “大王，我冒昧了，这么多阴年，您就没反思反思？为何轮回之苦领受之后，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折磨，这数不尽的鬼魂还在这儿，赶也赶不走驱也驱不散呢？而且扰了您老的食欲和睡眠，这不是挺划不来的吗？”
    “哦？看来，你还是有点见解呢，说来听听！”
    “大王，小的是这么看的，轮回之苦之后，有些鬼魂去往下一处煎熬，十八层地狱一层层走遍，而后转世投胎去了，这些，都是毫无冤情或者说对自己的罪孽认账的鬼魂，那么，剩下的，在这儿阴魂不散的鬼魂，是不是着实的冤枉，亦或是说，有那么很深很深的委屈，需要大王给做主洗雪沉冤的呢？”
    “哎？你这么说，还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继续！”
    “大王，您高高在上，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应有尽有，但是，小的发觉，您缺一样东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哦？我还缺东西？说说？”
    “您缺的是万魂的景仰，那屈死的冤魂沉冤得雪后发自内心的敬仰之情！”
    “恕小的冒昧，小的在人世间之时，见过听过很多，官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事情，那些事情归根结底就是物欲横流就是私欲膨胀的结果，都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放任良心使然。”
    “那么，您呢？坐拥八千里阴海十六层小地狱还有那数不尽的鬼差事和无尽的财富，可以说，是没有享不到的福没有没见过的财，这样，您就无欲无求了，想必，您的内心此时此刻任何欲望都不复存在了，任何人世间的丑恶在您看来，都不值一提，都何足挂齿。”
    “恰恰这样，您会觉得孤独，因为没有哪个鬼魅不怕您，没有哪个冤魂不惧您，那是多么远的距离？距离不在于此处和彼处，而在于心与心哪，我的大王！”
    “惧怕，使您离景仰越来越远，那伸手即可摸到的，触碰到的，您却咫尺天涯！我的大王！”
    一番长篇大论，把楚江王弄得老泪纵横，李卓然心说，目的达到了。
    李卓然没有马上再说什么，而是恰到好处地等楚江王哭完。
    “小子，你是个知己呀，我老楚的知己。”楚江王看着李卓然，颇有些暧昧。
    “大王，小的不敢，如蒙大王不弃，小的可陪着大王审几个冤魂，您看可好？”李卓然试探着，他不知道大王会不会回心转意。
    “可行，可行！来呀！”楚江王正了正衣襟。
    “到！”鬼王和贵神抬着把大椅子此时刚好回来。
    “把那些积压的冤魂卷宗都抬出来！大王我要逐一查验！”
    “啊？大王，不好吧，不，那得是，不好吧？”鬼王战战兢兢地。
    “什么好不好的？快！”
    “大王，小的斗胆，那可是忒多忒多啦！”鬼王执拗着。
    “可不，大王，所有的卷宗我们哥俩累死也搬不完呐，求大王，收回成命吧！”贵神干脆就跪下了。
    “也好，就捡最近的几份，给本大王拿过来，之前的，咱们一点点来！”楚江王看了一眼李卓然，仿佛在征求建议。
    “二位大哥，大王的意思，从今儿开始，查阅卷宗，一桩桩一件件的来，不为难你们哥俩了！”
    “哎呦，那可得谢谢兄弟，谢大王，马上就去办，马上！”鬼王贵神忙诺诺地下去准备。
    不消一刻，几份厚厚的卷宗就摆在了大王和李卓然跟前。
    “小兄弟，我看这样，说好一份一份的看，就先可这面前的这一件开始吧！如何？”楚江王已经开始跟李卓然称兄道弟了。
    “大王，为大王命是从！”李卓然尽量装得干练，不过，那句小兄弟却着实令他欣喜，再看看那哥俩，早就傻了。
    “看看，看看，哦？这是个上吊自杀的妇人，十六小地狱经了个遍，够烈够烈！”楚江王自说自话。
    “来呀，给我带上来，打回原形！”“得嘞！”
    一滩黏黏糊糊的黑色海蜇一样的东西被抬上大殿。
    鬼王伸手一碰，那东西便幻化为了人形，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蜷缩在原地。
    楚江王示意李卓然，该他上场了。
    “塌下年轻女子，抬起头来！”李卓然大声呼喊。
    那女子抬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瞬间恢复意识，马上高呼冤枉。
    “塌下女子，大王现在给你做主，别说没用的，拣重点，为何上吊自杀？”李卓然发问。
    “我不是自杀，我是被杀的！”一语震惊四座。
    “你细细说来！”
    “我是被我丈夫活活掐死在家，后那王八蛋找了根绳子，把我吊到家里的暖气管子上，做的自杀的假象！”女子说罢，呜呜哭个不停。
    “那，警察就没有勘察现场？就这么轻易的认定你是自杀？”李卓然接着往下问。
    “警察，别跟我说警察，那群收了钱的警察，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定案了，我丈夫花了十几万，就什么事儿都摆平了，我就到了这儿，呜呜——”女子继续哭。
    “等等，你丈夫为何杀你？”李卓然接着往下问。
    “呜呜，说来话长了，我和我丈夫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家有钱，我也是鬼迷了心窍，没怎么处就跟他结婚了，大人看得出来吧？我长得还凑合，可结了婚之后，我好几年没有孩子，到医院做检查才发现，我得了性病！我可是良家妇女，我怎么会得那脏病呢？后来我发现，我丈夫在外面不老实，我就开始大闹，丈夫在外面有头有脸，开了家公司，害怕我闹到公公婆婆那里去，刚开始，就给我钱，给我买车、买房，于是，我就不怎么管了，可是，后来，他公司经营的不好，钱吃紧了，我还管他要，他就——”女子欲言又止。
    “你也有错，见着钱眼就开，小市民的心理，活该被杀！”李卓然听着就有气。
    “可是，我是被杀的，为何在地狱之中要我受尽自杀的折磨？我冤枉，我冤枉啊！”女子又来了精神。
    “大王，看到了吧？这就是物欲，您不屑一顾，人世间却无比眷恋的物欲呀！”李卓然回过头。
    “小兄弟，你看，这冤魂可如何发落？”楚江王一时没了主意。
    “大王，要我看，人间自有人间的律条，那些作恶之人一定会迟早落到您的手里，到时再做计较也不迟，这个女子，既然在十六层小地狱之中受了苦，也莫要再矫情，赶快去转世投胎，下辈子做个自立自强的人吧，别在这儿腻歪不走了，既然冤枉，还要怎样？女子，你莫不是要大王给你认错？你在人世间的所作所为就真的那么完美无瑕？追究起来，这十八层地狱，恐怕只会继续煎熬吧？”李卓然瞅着女子，一字一句。
    “大王，小女子不冤了不冤了，我转世投胎，转世投胎！”女子忙不迭地叩头。
    “好，那就去吧！”楚江王一挥手，那女子如一缕青烟，扶摇直上而去。
    “大王，有意思么？”李卓然回头。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而且还解决了一个冤魂，何乐而不为？来来来，下一个！”楚江王兴致颇高。
    “别急，大王，这就是小的跟您说的又一个缘由。”
    “什么缘由？”
    “窥人隐私的乐趣！”
    “哈哈哈哈哈，这真的是个乐趣，哈哈哈哈！来呀！下一个！”楚江王笑得十分开心。
    须叟之间，又一个海蜇被抬了上来。
    “大王，您来！”李卓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啊！”楚江王卷了卷袖子。
    “塌下，那个何冤魂？”
    “大王，小女子冤枉……”
    “别说那用不着的，说说，为何自杀？”楚江王瞅着卷宗，不自觉拿起一个放大镜。
    “小女子实在无法忍受婆家人打骂，所以，才自杀的……”
    楚江王瞅了瞅李卓然，意思是，这个不冤哪，这不就是自杀的吗？既然是自杀，在这儿就得受这个罪，没问题呀！
    “说说，你婆家为何打骂你？”李卓然会意，马上问道。
    “我婆家人怪我生不出男孩儿，所以总是看不惯我，我做什么都看不惯，就不是打就是骂，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要是有办法，我不会寻短见的！”女子一味哭诉，听的心疼。
    “投胎转世做回男人吧，不要再这么低三下四，你生不出男孩，又不是你的错！”李卓然更像是在劝慰。
    “大王，小女子千恩万谢，我不冤了，我转世去做男人了，谢谢大王……”楚江王一挥衣袖，又一缕青烟飞走了。
    “兄弟，下辈子，她可未必就做得了男人，这个咱们这儿说了不算哪！”
    “那就看她的造化了，不是么？大王？”
    “也对，下一个！”楚江王有点儿上瘾了。
    李卓然看着略有些童真的楚江王，若有所思。
    是啊，那些冤魂，就在这儿，孤苦无依，哪里才是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