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曦城云下千万里 第一章 宫夜(一次修改版)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05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夜晚是一片死寂沉沉。偶尔会有腊月里的寒风略过,刮得窗子呼呼作响,抑或是掀起庭院榭楼里几缕残叶。红墙深处,寂寞如斯。
她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望着那镜边上的鸳鸯图案,竟然莫名生出几分荒唐的痴念,眼神里流露出几分久违的温柔与细腻。但是,无论是梦里,还是在清醒的白日里,落到镜子里都是一个人的影子,无法成双。大约所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都不过是哄人的罢了。
她的叹气是默无声息的,是夹杂着几分身不由己与无奈的。她似乎这些年都是这样的,叹完气后,总会用手再扶扶自己的凤钗,如此熟练的动作,更像王府里的正妻,抑或是如今曦宫里的王后。
殿外有宫人匆忙的脚步声,她不由地皱起了眉,待得宫人入殿后“嘘嘘”几声,她便冷声问道:“什么事情这样慌张?”
那宫人似乎踌躇了一下,一壁沉着向前走来,一壁徐徐行礼道:“娘娘容禀。景妃小主在外面求见。”
她的心中蔓延出无声的笑容——果然来了,她点点头道:“你请景妃到暖阁里先歇着,别怠慢了她,本宫片刻就去。”
那宫人答应了声,转身出去。宫里的宫人都是从王府里跟上来的老人了,做事自然十分谨慎。然而正是这分谨慎——众人无论是在殿中伺候还是殿外伺候,竟然都听不得一丁点咳嗽的声音。若是疑心些什么,便以为这凤仪宫是座冷宫。她强撑着不被最后一丝睡意席卷而去,站起身来,在寒风呼啸中走到了暖阁。
眼前这女子有着华贵的容颜,夜来求见,亦穿着一袭艳色长袍,头上并了个海棠步摇——那海棠步摇,是正宫的太后新赏的。她似乎在一片漆黑中也要绽放出几许不可忽视的美。王后并不介意,只缓缓道:“妹妹这么晚了来见本宫,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那女子看见她来,本是坐着,便又请身行礼道:“王后娘娘万福。”王后也只是带着些许关怀道:“妹妹怀着身孕,这里就本宫与妹妹两人,倒也不用行这虚礼。”
景妃应了声“多谢娘娘”,仍是不坐。王后此时坐了下来,笑道:“妹妹快坐吧。有什么事也别累着自己。”
景妃又谢了恩,方才坐下。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未待坐稳,便开始絮叨了起来:“娘娘可听说了么?正宫那边赐了些良家子给殿下,这……”
王后听到此节,心中已经明了。虽然有片刻的酸意涌上心头,但依旧端庄道:“左右是太后娘娘的心意罢了。再不,如今宫中就只有我们三个姐妹,也是寂寞得紧啊。”
景妃听得这话抬了抬头,殿中因为王后一向节俭,只点了几根蜡烛,勉强寻得见王后的容颜。可是远远地看去,竟然只看得见王后深沉的笑意。复又低下头道:“可是娘娘……那些良家子既然是太后派来的,手段必然厉害得紧,从前宫中只有我们三个人尚且……”
景妃还没有说完,她身旁的宫女便已经轻轻靠了她一下,景妃犹自未觉,还待再说,王后已经含了满脸的笑意,截下她的话道:“是了,从前只有我们姐妹三人尚且没有事端。更何况,本宫有两个女儿傍身,妹妹如今也已经怀有身孕,位临妃位。就算是鸾妃妹妹,虽然从前还有些不如意,也已经是在妃位了。这曦宫与正宫到底不同,妃位之上便只有王后了。你我三人地位稳固,还怕什么呢?”
景妃听得语中涉及”鸾妃“,不由得眉头一皱。忙不迭又道:“可是娘娘……”,她身旁的宫人一个激灵,便将手中捧着的五分热的茶水顺手洒到了景妃身上。景妃本是有了五个月身孕的人,如今这一惊可不小,陡然站了起来,一时不知所措。那宫人深深地望了景妃一眼,旋即跪下道:“娘娘饶命。奴婢并非有意……”
殿中虽然昏暗,可是王后位在王府执事多年,更兼如今位临中宫,早已经活得跟个水晶人似的,什么看不懂?面上却只有淡淡道:“佩儿是从前你嫁入王府时的陪嫁丫鬟,跟着你这么些年了,犯犯错也是有的。夜已经深了,妹妹你且回去罢,如今这到了寒冬腊月的,若是受了凉可怎么好?”
景妃本欲责骂佩儿,可是听王后如此劝告,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扯得王后又唠叨了几句,见王后亦不欲多说,只能匆匆谢了恩告别,携着佩儿回宫去了。
王后无奈地叹叹气,她身旁的宫人忙端了茶来:“娘娘同景妃小主絮絮叨叨了这许多话,想必也累了。不如喝口茶润润嗓子,奴婢服侍娘娘歇息了罢。”
王后意味深长地睇了她一眼,道:“还是你懂本宫。同景妃这样的人说话本宫不费点劲也真是不行。亏得她身旁的那个佩儿还算机灵,到底比她这个主子聪明些。”
“景妃小主也真是。良家子的到来已经成了定局,何必同娘娘絮叨这许多?宫里人多嘴杂,没由的几句话落进了殿下的耳里,倒还牵扯上娘娘的事,娘娘撇干净了才好呢!”
“不是本宫想牵扯进这件事情,而是本宫已经身在其中了。既然位临中宫,许多事情也是要好好打点了起来了。日后宫里的人多了起来,这狐媚争宠的,本宫还不得不上心些。但是,左右这件事情的关键并不在这些后妃的宠爱上……”
宫人沉思片刻道:“娘娘是怕这其中还有其他的牵扯?”
王后点了点头,那宫人见王后也不欲多言,只顾扶着她起身,又道:“景妃小主到底目光短浅。这样要紧的事情她也只惦记着自己的恩宠,小门小户的出声果然担不起大任。”
“是啊,景妃是个没用的,鸾妃又一向孤傲,只与殿下来往着。左右事情加在一起,到底还是要本宫来谋算。”王后说出这话后,亦觉得这长夜漫漫,而自己孤枕难熬,还要操心这许多。
“娘娘也忒宽容了些。左右还要为自己谋算啊。”宫人见王后如此,也不由得心疼了起来。王后含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宽和道:“不为自己谋算么?你看景妃今夜这样子,倒是的确只行些虚礼罢了。来日她若诞下一男半女,本宫要退位让贤也不是不可。鸾妃一向又是个难对付的,所以只有日后宫中的人多了起来,本宫才能腾出手来,让中宫大权再回到本宫手上!”她转过身去,看着那宫人道:“朱儿,你跟着本宫这么些年了。从前不过是府里的琐碎事罢了,就算东行之后,宫里也只有那么点人。从今往后,宫中许多事情我们也要上心了。”
“是。”朱儿谦卑道,“为了王后娘娘,奴婢在所不辞。”
彼时王后已经同朱儿走到殿中,听她如此说,十年的主仆情分自是重要,便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关节也被握得发白。王后只是道:“你懂本宫就好。”
这一厢凤藻宫里的王后歇下,景妃亦携了佩儿回到了宫中。景妃换过衣裳之后,旋视四周无人,才拉着佩儿的手道:“这一出本宫演得还不错罢。”
佩儿的眼中亦有说不尽的笑意,道:“只是苦了小主罢了,这么冷的天还巴巴地去王后宫里演了一出戏。”
“本宫哪里想呢?只是这日后不比从前了。本宫也得好好上心起来了,王后哪里是个好对付的?左右本宫上她面前演了出戏,往后她也不会太对本宫上心。她此刻必然思索着,日后新人入宫,趁着这机会如何除了鸾妃才是。本宫便可以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了。”
“小主果然好谋算。奴婢瞧那王后倒还觉得小主笨笨的。王后越是这样觉得,日后咱们的胜算便越是大一分。从前在曦王府里,王后暗里给我们使了多少绊子!如今也该好好同她算算账了。”
景妃心中满是春意,只沉沉道:“胜败原不在一时。一个人无论她败得多么惨,只要在低谷时懂得如何自保便是了。只有彻底扳倒了王后,咱们才有好日子过啊。”
“小主腹中这小王子,便是咱们最大的胜算了!“佩儿满怀信心道。景妃亦只是淡淡:“还不知是男是女呢!也算是本宫有个依靠了。”
于是景妃的春华宫在一片黑暗中沉寂了下来。
曦宫是仿着正宫的格局建造的。六宫分为东六宫与西六宫。曦王自东行之后,除了从前府里带过来的老人,并没有再多纳嫔妃。于是西六宫便长年闭门不开,只顾着东六宫的打点,年年也能省下不少银子。
东六宫除了王后的凤仪宫与春华宫之外,更兼有莲池宫、柔华宫、莎行宫与玉箫宫。六座宫殿坐落左右,更兼“永巷”、“御膳房”、“三司”之类的一应照应,自是不在话下。
彼时曦王正宿在鸾妃的莎行宫内,鸾妃却徐徐站在殿外,良久才见一个宫人在黑暗中清晰了身影,在鸾妃的耳边低声细语了一番。鸾妃的眉色陡然一变,旋即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鸾妃望望宫墙内外,只觉得无限怅惘,宫中的装饰本就因着殿下节俭,并不算得十分华丽。然而在一片黑夜中,零碎地坐落着几个灯笼,宫墙外隐隐有侍卫夜来守夜的私语声。仿佛是哪家的又短了银子又在借,又仿佛是哪个侍卫看上了御膳房的宫女,不知如何是好。
鸾妃正了正妆容,回到了阁中。只听得阁中有一个慵懒的男声:“颦儿,这么晚了还不睡?”
鸾妃心中一惊,片刻也释然了,只顾着娇柔笑道:“哪里是臣妾不想睡,还不是宫里晚上仍然闹着。左右殿下也醒了,想不想听听宫里夜来的趣事?”
黑暗中,鸾妃只觉得一把被殿下来了过去,殿下坏笑道:“你们也真是有趣。这宫里统共就三个女人,来来往往的,也能闹出这许多事情。”
鸾妃亦不避讳,只顾娇嗔道:“三个女人?殿下哪天若是想了,三十个,三百个都是可以的。”
殿下的脸色似乎在黑暗里沉了下来,有片刻的死寂,殿下道:“颦儿,从前在府里,本王只了你一个侍妾的位分。纵使后来进宫,本王也是让你从嫔位晋升上的。如今才封了妃,这其中委屈,景妃霸道,王后深沉,本王都懂。所以本王格外疼爱你些,只是日后……”
鸾妃按住了他的嘴,亦转了深沉的调子:“殿下。你的人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会有那么一点点始终在莎行宫,在臣妾这里。”
“会的。当然会的。”殿下徐徐道,“本王向你承诺,永远都会的。莎行宫只教你一个人住着。春天的时候咱们一起看满院的花,夏天我们一起坐在漫天的芭蕉下乘凉。秋天咱们一起看桂花,你便给本王跳舞。冬天的时候咱们看漫天飞雪,坐在窗下好饮一杯。我们永远都会好好的。”
曦王说到这里,鸾妃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知道,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是该笑着的。他是王,有后宫佳丽,如何能够一心待自己,能够有这样的承诺,已经是千百个好。可是她还是默无声息地落了泪,泪水湿透了她的薄衣裳。殿中的香闻得久了,亦生出几分闷热与腻味。
曦王见她不说话,亦道:“除了太后派来的良家子。本王还想迎几个官宦家的姑娘入宫,只是……”
鸾妃心中有千百个不愿,可是那又如何?他从前就不会是她的,最早她入府的时候,他就有了木王妃,之后又有了侧妃景妃。她从来就没有完完整整占有过他,可是这些委屈在君恩隆重时,亦不过是自己肩的尘,并不起眼。她尽力把自己的委屈压抑下去,只道:“臣妾都懂。”
是的,她都懂的。她也太明了不过了。
一如她们,都是这样糊涂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