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时光总因短暂而珍贵。
    晌午未至，外面闹起来了。
    那声音嘈杂，听着像是从前面传过来的，虽不是很近，但此时屋里只有我和睡着的华容，外面声音，就隐隐可辨。果然不一会儿，有丫头慌慌张张过来敲门，说：七小姐，三太太此际人在灵堂。
    我便明白了，三姨娘恐怕是见到五哥六哥的棺木了。
    身后有声音问：七儿，外面什么事？
    我回头见华容已半撑着身子坐起，忙走过去扶他。我说，四哥，没什么大事，你再歇歇。
    他却摇摇头，扶着我的手端正坐好，扬声道：外面的是小柳么？进来说话。
    那丫头依言进来恭敬回话。她说，昨晚三太太被小姐劝下后，原本一夜安生直睡到早上，下人们以为太太不闹了，可谁知方才又跑去灵堂……四少爷，现在前面乱得不可开交了。
    华容听着立时就要起身。一把拦住他，我说：四哥，你别动，再歇一歇吧，我去看看三娘。
    我一手扶着他，一手绕过来圈在他身侧，那模样，完全不像是在商量。丫头还在屋里，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眼际仍然藏着倦色，双唇也还薄粉蒙白。不久前他连站起来都勉强，只不过刚回缓一些，我怎么能再让他虚耗精神？
    华容轻笑着拍拍我，说：七儿，别闹，别让小柳笑话了去。
    ——可是，四哥，你的身子……
    话未说完，却被华容截住，他将我的手握在身侧，说：若是不放心，你陪着四哥一块过去可好？
    于是我便知道，只怕，还是拦不住他。
    一路走回去。
    离灵堂越近，吵闹声就越清晰。前面似乎聚了很多人，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劝慰，有人在阻拦……众声杂乱在一处，咕噜咕噜，如沸水冒着泡，好不热闹。
    我却不管不顾，拉着华容，慢慢前行。
    他不愿让我搀扶，我只好尽量让他走得稳一些，慢一些。
    然而我还未及看清前方状况，就有一人当先从人群中冲出来，拽了我又返身奔回灵堂。
    三姨娘头发未束，身上衣衫也有些凌乱，脸上分明带着狂乱的喜色。她说：芙苏，你来看看，你快来看看，他们弄错了，那不是我的孩子，他们弄错了，我的孩子没有死！
    她拉着我，手上用了十分的气力，硌得我骨节生疼。我一时挣脱不开，只好任由她拉着往那半开的棺椁靠近。
    她说：芙苏，他们都不相信我，就只有你愿意信我！芙苏，你快来看看，我的孩子长得多好，怎么会这般模样！
    我迟疑着探头去望，身后似乎传来华容仓皇的呼唤。
    三姨娘说的对，那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该是生得像华容一样好看。此刻棺椁里血肉模糊的两团，怎么会是我那两个姿容美好的小哥哥？
    我只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却成为我往后噩梦里挥之不去的片段。
    脑中轰然一声炸响，炸出喉端一声惊叫。我踉跄着后退，忽然撞进一人怀里。
    华容抱住我，满目都是惊痛。
    他说，别怕，七儿别怕。他说，是四哥不好，四哥不该带你来这里。
    他反反复复只有这两句话，反反复复却让我再没忍住眼泪。
    六岁之后，我学会不哭。叶家人说，七小姐的眼泪是祸，泪水沾到哪里，便会殃及池鱼。
    因而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哭，三姨娘声嘶力竭落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没有哭，甚至，亲眼看着华容倒下，却束手无策，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可是现在，我哭得撕心裂肺，全身都在颤抖。
    十六岁这年秋，我才真正知道，忍住不哭，是这么艰难的事情。
    那天我问华容：五哥六哥不是因为枪击去世的么？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惨烈的模样？
    华容抱着我，许久之后才说了四个字：以儆效尤。
    他抱着我，贴在我侧脸处的胸膛起伏震颤，发出轰隆鸣响，仿佛那腔子里有什么在翻涌澎湃，呼啸着将要破空而出。
    他说，以儆效尤！
    哈！以儆效尤？究竟是什么样滔天的罪行，要将如此残忍的折磨加诸在两个孩子身上？
    我退开一步，将眼前模糊泪光一把抹开。我问：四哥，这世道，这所谓法理，我们就受着么，就只能受着么？
    看着他沉默下几欲抿出血来的双唇，我才意识到，对于华容，这是一个多么绝望的难题。
    是啊，一倾之间，父亲离世，兄弟惨死。祭式还未料理，便匆匆赶赴警视厅。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和那些害死亲人的嘴脸周旋？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默默收敛下兄弟不辨面目的遗体？
    他曾双目赤红，对我说，七儿，别看。他摈退众人，独自在灵堂跪了一夜。
    我的四哥，他心里应该比谁都恨。
    我满心悲痛，上前去拉他。我说：四哥，我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对么？
    华容牢牢看住我，掌心温度灼人。他说：现在，或许不行，但是这世间公道，天理昭昭，总有一天，我们要全部都讨回来！
    那天，温润如玉的叶家四少唇艳似血，双目亮的慑人。他语音铿锵，如金玉坠地，于四壁间震落回响。
    然而我却忘记了，玉石相击，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