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
    慕宇主动请缨，火速去了陕西，采访霍乱的状况。
    房微又和严彻吵了好几次。是房微吵，而严彻不分辩，不解释。他宠她，吵架时也不反驳，但这种冷暴力却把房微逼得要发狂。
    思羽在干爹身边有失宠的趋势。自从上次说出了身份，干爹看着她时总有点不阴不晴。她与鹰头之间又有了龃龉。
    刘奕反而频频地来找思羽了，也无他事，只是格外殷勤。
    快开学了，将是何梦、沈若步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年了，开学前尽情狂欢，两人和同学约了去南京玩。
    九月初的晚上。思羽与秦越在一处吃饭，谈到慕宇，说到后面，已经黯然。
    转移话题，秦越道：“干爹似乎有所嫌隙。”
    “他知道我的身份，还没收回我手中权力，我打理的生意仍然由我控制，够好了。若没有以往情分，只怕现在我是在黄浦江喂鱼。”思羽拿筷子戳着盘子中的鱼，像是在和鱼对话。
    “我去和他谈谈。”秦越劝她。
    “干爹是与别人相谈的人么？连宇儿与严彻，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无法瞒……幸好他没怀疑你，整件事，唯一你脱得了干系，我只把你说成了一块挡箭牌，不见怪吧？”
    “有什么好见怪。我本来就是……”却没有说下去，是思羽素手掩住了秦越的嘴。
    原先干爹催过几次，说思羽都这么大了，订婚也久，什么时候把正事办了就好。自那次后，再也不提。
    真有一些事，思羽不知，而秦越看得更透彻的。
    秦越知道慕宇找过严彻，是慕宇写信过去的那次。之后的情形，却不知道了。但他去陕西前的神色……秦越颇为担心。
    而现在，他真的去找干爹。黄老爷子爱泡澡，在澡堂里，秦越给他搓澡的时候慢慢陈述。黄老爷子不是能与人相谈的人，但他是。黄金荣听他暴露自己的真正身份，因为他平和而坦诚的讲述，也因为这舒坦的水温，居然没有发火。
    “思羽还是用心太过……不过小子，有时候我喜欢你，比喜欢她还多些。”
    “干爹谬赞了。我是真心爱她，也真心敬重干爹，不希望您和她之间有了什么心结。”
    “她瞒我有她的打算。但我不过是要她对我忠心，好好帮我打理生意罢了。别的，我不见得有兴趣。”
    “思羽是过于惶恐，怕干爹见怪。我必将干爹的话转告，让她不必生分。”
    “好。秦越，你是实在人。”黄金荣的一双水泡眼难得地露出了赞赏。
    巧智不如拙诚，秦越帮思羽解了这一个结。
    还有一个未解的结，是现今在陕西的慕宇。
    陕西自1929年遭遇特大旱灾，八百里秦川秋夏无收，饥民遍野，人口大量死亡或外逃，户口骤减。大灾之后必有大疫，1931至1932陕北地区鼠疫流行，人口死亡严重。鼠疫未熄，1932年夏，虎烈拉（霍乱的俗称）大流行。五月初疫始于潼关，六月传染到西安，八月下旬全省疫区扩大，遍及关中，至冬不能全息。患病人数达到了50万人，死亡人数约20万余。
    慕宇在上海没有深切感受，但在陕西，是完全知道虎烈拉的猛烈与可怕了。
    霍乱流行之初，病人邻里亲戚还去探望，人去世也如一般发丧。而此疫来势凶猛，传染快，死亡率高，常常早病夕死，有的几个小时即便死去。死人越来越多，棺材卖空，后来木板也买不到，芦席下葬，甚至直接掩埋也就罢了。
    慕宇拍的照片中，有患者发病初期头昏脑胀的样子，也有继而腹痛恶心，吐泻不止的样子，亦有病人双目下陷，颧骨突出，面色青黄的临死之状。还有土坑之中阖眼，触目惊心的尸体照片。
    那里流传着一首歌谣：李四早上埋张三，中午李四升了天。刘二王五去送葬，月落双赴鬼门关。
    死人，飞快地死人。
    他深入到农村去，南至凤县、白河，北及神木、榆林、吴堡、佳县。甚至，亲手帮他们去掩埋尸体。死亡呼啸而来，如大风过境，刮倒了无数的生命。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稚龄儿童，被死亡阴影所掩盖，就逃不开去。
    来的时候，他已经打过疫苗，又带了大量的药用以分发。但不过是杯水车薪。当局者措施不力，升斗小民，单枪匹马，拿什么来抗衡席卷而来的灾疫？
    好像，几次他离开那个人，都是远远走开，去另一个地方，看遍沧桑，或者生死。只是看了这么多沧桑与生死，还是参不透。看到本来还生气勃勃的人，转眼黄土陇中，将化白骨。他还是悲痛伤心。
    他越走越无力了。
    在陕西整整呆了一个月。《申报》方面，不是要他写新闻，而是要深入细致，收集资料给这场霍乱来一次全面记录，用以记住，我们的民族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九月底，他带着大量的照片，手写资料回来。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整理，先晕了过去。
    回来路上，就一直头昏恶心，面色青黄。他打过疫苗，又没有上吐下泻，竟然没
    有往霍乱方面想。只是觉得自己累过了头。
    思羽与秦越一起归家，看到地上躺着的一长条灰扑扑形状，近了一看，居然是宇儿。
    思羽在别的事情上能够掩饰伪装，滴水不漏，但看到宇儿这样子，惊惧之中不禁脚软。秦越扶起他来，看看症状，道：“只怕是霍乱。”
    “快送医院！”思羽刚刚回家，又急急地往外走。秦越抱着慕宇出门，拦了黄包车，思羽坐在上面，扶着慕宇坐在她边上。慕宇直接歪在她怀里。
    “秦越，你先回客厅给张医生打电话，确定他在医院里。然后再过来！”张医生
    是英租界一家医院的医生，在传染病研究方面很有造诣。思羽与他熟识，所以她直接去医院找他。
    “好。你当心点慕宇！”秦越匆匆返回。
    若他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就这么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