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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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
1月1日,《海关进口税税则》正式实施。中国实施关税自主。
1月7日,中共中央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召开。
1月17日,左翼作家胡也频、柔石、冯铿、殷夫、李伟森(其中四人为中共党员)在上海东方旅社被国民党特务秘密逮捕,后被杀害。
1月31日,国/民政府进一步颁布《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
世道乱也罢,安也罢,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进入腊月,年味便渐渐浓了起来。荒年里的春节,它也是一个节,所有还活着,继续活着的人,都有理由庆贺。(这一年的春节为1931年2月17日)
慕宇初成为记者,跑了几天新闻,只觉得无限新奇,又颇为忙乱,竟然直到放年假之时才反应过来要过春节了。
在知味阁的时候,思羽会带着慕宇祭灶,还必供荸荠、茨菰以及好鱼、好肉。慕宇还记得有竹枝词这般形容:“名利亨通少是非,全叼神佑默相依。今朝酌献无他物,鱼买新鲜肉买肥。”还会一起扫尘,做“卷银包”、“廿四糖”;要订做两人的新衣,姐姐总会自己设计,再拿给师傅去做;要购年货,写春联,吃年夜饭……那样平和的欢喜,两相偎依的温暖。
如今,只剩下自己了,在原地茫然等待。
终究快过年了。房微从国外游历了一圈,也归来了。严辄几番叫人来催儿子回家过年,严彻只是不理。下人们一遍一遍地来催:“少爷呀,老爷叫您回家过年祭祖……”严彻只是不挪步。最后郝姨来了,劝他说:“少爷,你不回去,家里可怎么祭祖呢?要陪慕宇少爷,也不是这样的呀。小姐的周年刚过,你可不能不回去……”
大年夜,上海一片火树银花,爆竹声声。严彻连连对慕宇说:“你可一定等我啊,小宇,我回那边祭了祖便回来!”
严彻走后,慕宇便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的房子,虽然处处灯光,炉火温暖,依然觉得缺了什么。慕宇吃着各种零食,百无聊赖地去看屋内各处的对联,都是自己昨日匆匆赶写的。严彻说什么也不肯找别人写,把买好的红纸裁好,墨也磨好,哈着自己冻僵的手,道:“慕宇,何必浪费你的那一笔好毛笔字,反而便宜别人赚了这润笔费?”
想到严彻那副做小伏低,软磨硬泡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天写完了,慕宇故意要在上面盖上自己的印,他自己有一方小小印章,是从刻印大家赵叔孺先生处求来的,便是“如慕”二字,挺稳秀润,更带一种风流之态,他格外钟爱。在盖印的时候,朱砂印泥搁在一边,严彻便用手指一蘸,在慕宇眉心一点,登时钟灵毓秀,集于一身,飘然出尘,羽化登仙。
严彻看得呆了,慕宇却不知情,笑道:“你拿指头乱戳什么?”等看到严彻手上的红色印记,赶紧用手抹:“你发神经啊!我又不是女人,点什么朱砂痕……”严彻特意找了镜子来给他看:“谁说女人才点朱砂的?世间之美,哪分什么男女?”慕宇照了一下,却微红了脸,自己对着镜子慢慢擦掉眉间印记,声音却是柔和的:“这次算了,下次敢这样不饶你!”……
话说他怎么还不回来?这会儿在严家做什么呢?又莫名焦虑起来,却不想他出门才不到半小时。“死严彻,你别回来了,我一个人守年夜也没什么不可!”想到大过年不能说“死”,赶紧“呸呸呸”表示自己刚才说的都不算。
严家祭祖颇为隆重。先祖的遗像挂在中堂正壁的墙上,摆好祭品,点着香烛,让后辈瞻仰。烟雾缭绕里,严彻草草拜祭了一番,到母亲的遗像前才端端正正,虔心诚意地磕头。
一顿年夜饭吃得繁琐无比,菜肴一道道流水一样上上来,却不想真正坐在桌子上吃饭的不过就是严辄和严彻两个人而已。严家几代单传,连个叔表兄弟都没有。严辄和这个儿子对坐着吃饭,两人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见严彻不下箸,只好问:“怎么不吃?不合胃口么?”
严彻淡淡道:“没什么合不合胃口的,不饿。”
严辄有点动气:“好好的团圆饭怎么就吃不下去?”
严彻把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筷子放下,语气里是说不出的讽刺:“我都在这里陪着你了,你要的团圆也有了,还有什么不满的,父亲大人?”
好不容易等一顿饭收场,严彻二话不说抬腿就往外走。
拦了一辆大年夜里还在载客的黄包车,到了家门口,给了车夫一个大洋:“兄弟,过年了,早点回去团聚吧!新春大吉啊!”车夫感激地连连作揖道“大吉大利,先生大吉大利!”
在家门口了,街上已经开始飘起霏霏的小雪,在路灯下轻柔飞舞。风雪夜归人,严彻却觉得满心都是暖洋洋的,这才是家啊,在那么寒冷的夜里,有一个人,在等他归来。
严彻刚要开门,门从里面拉开,慕宇在门口,恼他:“现在才回来,你怎么不在严家住下啊?”
严彻把门关上,赶上慕宇的步伐,一脸的“怎么可以”的表情,道:“那哪儿行?我还没吃年夜饭呐!”
慕宇一个折身,惊讶:“怎么搞的?你还没吃饭?”
“自然是没吃啦,家里有人等我吃年夜饭,我怎么会在外面吃?”严彻换了一副“这是当然”的表情。
桌上的菜一点没动,已经凉掉了。严彻可怜兮兮地说:“天呐,为了小宇的胃,我只好勉为其难地亲自下厨啦。”
这一桌饭店里送来的年夜饭要一道道重新热过,也得一个小时了。慕宇“呸”了一声,笑:“指望你,只怕我们年都不要过了!我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好!”挑了几道菜端到厨房去热过。
严彻则很“谄媚”地跟着去打下手:“小宇,在下是十分乐意为你服务的,虽然手艺不佳,起码有一颗热忱的心嘛!”
虽然慕宇也不善厨艺,但起码是知味阁里出来的,做这些还是有模有样的。两个人守着小火炉,吃着几道草草热过的菜,都十分满足喜乐。
严彻忍不住开了一瓶酒,笑道:“我喝着,你看着!”就这么对着瓶口喝了起来。慕宇抢过来,也对着瓶口喝了两口,又呛着了。严彻接过瓶子,给他擦拭嘴角,看着慕宇皱眉嘟嘴,心有不甘却有不敢再试的模样,怎么就这么生动呢?笑他:“你注定不能喝酒啦!”
慕宇回嘴,笑得眉眼弯弯,道:“所以刚才喝的那两口我都吐回瓶子里啦!”
这回严彻的一口酒全喷到慕宇脸上了。
围炉守岁说说笑笑,吃着零食,也不觉得夜深更长。快到子夜,严彻忽然兴奋地向慕宇道:“我们去庙里烧‘头香’吧!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呢,超过喜欢拿红包。”(这也是上海过年的一种习俗)
慕宇虽然听过,但从未去过,便欣然前往。在庙里已有不少人,都是来上“头香”,求个好运的。上过了香,严彻鬼鬼祟祟地说:“要不,我们顺便抽个签呗。反正也已经来了。”慕宇觉得好玩,就抽了一支,看了忽然红脸,把签丢了回去,严彻黏上来问:“什么签?什么签?”慕宇支吾道:“不外乎吉利话儿!”脸色却越来越红了,从雪白的脸上透出来,仿佛红梅簇雪。
严彻不信,却奈何在一筒签里找不出慕宇抽到的那支了。只好作罢。
鸡初鸣,天微明,严彻跑到慕宇的房间摇醒他,欣喜道:“醒来啦,过年啦!我们去放爆竹!”慕宇的新衣已经被他放到了床前。慕宇睡眼惺忪:“严彻,我不知道你还是八岁。”
“那不是和你在一起嘛!”严彻不由分说把他弄起来,两个人皆着新衣,互相对视,严彻忽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放到慕宇手里,像家长一般:“喏,小孩,发红包啦!新年快乐!你又长大一岁了,以后要听话哦。”
慕宇看着手里那朱砂一般的一抹艳,纯正热烈的红,心中忽然酥软至极,回给他一个灿烂笑脸:“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