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彻问慕宇接下来的打算，慕宇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找工作了，难不成你养我？”
    严彻嘀咕：“也没什么不可以啊，又不是养不起……”
    慕宇偏偏耳力奇好，听到后，看向严彻，正色道：“我乔慕宇有手有脚，不残不废，自然可以自立自强，不需要做寄生虫！”
    严彻被噎了一下，嘴硬道：“我愿意养你，不行么？”
    慕宇眼皮跳了一下，随即脸色偏冷：“姐夫，”大声坚定，“你愿意养的人，只该是父母妻子，姐姐虽然不需要你养，但你的心——”他的手指戳在严彻心口的位置，严彻只觉得心口的温度全部集结在那一点。“只能在姐姐身上。”
    算是划清界限么？严彻如今越来越习惯了。遇见慕宇，你会一退再退，简直不知道自己的底线会在哪里。他越过一次雷池，知道……后果。那么我是你兄弟也好，是你姐夫也好，在这个名义之下，让我偷偷……爱你。
    说到底，不过八个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本来严彻以为慕宇会在一学校觅一教职，实在是因为慕宇身上那种清明的书生气质，在象牙之塔中传道授业解惑，于人于他，都多有好处。结果慕宇一声不吭就去了《申报》与《新闻报》自荐面试，还都成功了，正纠结于该去哪家报纸。
    严彻问：“做个先生不好吗？小宇，你还是离政治，离时事远一点，你太单纯，政治的腥风血雨你实在不适合。”
    慕宇继续白了他一眼：“亏你还在调查科！这世道，政治是人能避开的么？我才不要做先生，叔叔就已经是老师了……”忽然意识到什么，却不往下说了。
    “乔文晗？你和你叔叔还有联系？”严彻狐疑。
    “我若是知道叔叔在哪里，怎么会不知道姐姐在哪？我若知道他在哪，我自然情愿和他在一块儿，何必和你一处，受你疑神疑鬼。怎么，你想从我口中套出叔叔下落，来个瓮中捉鳖么？”慕宇看似真动了气，抢白起来和机关枪似的。
    严彻无可奈何，带点宠溺地笑：“怎么这么敏感？一点就炸。”
    “自然。指不定哪天我也被人咬定为共产党，那时只怕第一个拿枪来抵着我的就是严彻你。”慕宇对严彻翻眼白已经把眼睛都翻疼了。
    严彻开玩笑般，举手，道：“我严彻对天发誓，今生今世要护得小宇周全，哪怕伤我毁我。否则，万劫不复。这回可以了吧？”
    慕宇依旧递给他一个眼白：“闲得慌你！”脸上却如春河解冻，花绽初蕊，露出了笑颜，就此把刚才那一幕揭过，严彻看得心砰跳不已。
    严彻面上嬉皮笑脸，心底却在重复这一誓言：小宇，我严彻今生今世必护得你周全，哪怕，伤我毁我。否则，万劫不复。
    慕宇最终决定去《申报》。他选择了去做记者一方面是自己的理想使然，另一方面记者消息灵通，联络广泛，找寻姐姐线索更为便捷。慕宇有强烈的第六感：姐姐必然留在上海，只不过她对他和他，避而不见。
    其实若完全依着慕宇的心思，他更愿意去《大公报》。他对张季鸾神交已久，张季鸾任《大公报》总编辑兼副总经理，主要负责评论工作，他文笔犀利酣畅，并提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四不主义办报方针，此时国民党要求报纸称共产党必称“共匪”，唯大公报不服此命令。在今年国民党围剿红军之时，唯此报不乏肯定红军之文章。不过《大公报》在天津，慕宇便弃了这一打算，转而投向申报。
    已是1930年的最后一天了。(此为公历）严彻特地地叫了酒席，送到家里来，开了一瓶酒，为慕宇庆功。
    慕宇从外面回来，见着家里关着灯，却高点蜡烛，烛光下严彻坐在对面，“嘭”得开了酒，墨眉飞扬，桃花眼含笑，里面是星星点点的光：“嗨，庆祝一下……”
    慕宇刚进来的时候特别想毒舌严彻这不着调的行为，看到严彻的眼中满满的宠溺与关爱，忽然有那么一刻，怔住了。两个人这么对视，脉脉的目光，跳动的烛光，此情，此景，宛然就这么定格。慕宇简直听到了什么如轻柔的水一般流过心扉，缓慢，悠长，带着粼粼波光。那些过往里微妙的情绪，仿佛细小尘埃，瞬间落定，只留下一片清明。
    蜡烛结了灯花，爆了一下，窜起火苗，忽然的强光一闪，两人才从对视里回过神来。严彻晃晃手中的酒：“特地为你准备的，喜欢吗？”
    慕宇坐下来，严彻为他倒酒：“你喝不了烈酒，这个红酒应该可以的。”
    两个人佐酒相谈，慕宇不知怎么已经微醺了。他微眯着眼睛，迷蒙地看向严彻，因为酒的缘故，他的眼睛仿佛新生的小狐狸，带着动物的无辜纯洁，又有着天然的风情。他问：“严彻，我们认识快一年了吧？”
    严彻微笑：“是啊，快一年了。”他继续给他倒红酒，这是不醉人的。
    慕宇看向他，“我们认识快一年了啊。”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认识快一年了……你是我姐夫，姐姐因为你的缘故而失身，毁容，不知所终……你说你爱我，你说我们可以兄弟相称，你说“庆祝一下”……
    在1930年的最后一天，你在我对面，在我身边。
    “严彻，我有时候后悔，后悔认识你……”慕宇真的是不能沾酒，上次喝了烈酒回头便染上了肺炎，这次，连喝红酒都醉了。他趴在桌子上了。一句话断在了那里。
    我后悔认识你，如果不认识你，我会和姐姐在一起，安宁静好，不会有这么多的爱恨情仇，不会有这么多的辗转反侧……应该，也不会有慕宇所未曾预见的纠缠分合。
    严彻把他打横抱起，送他去床上。以为他睡着了，终于忍不住，低头在他耳边轻轻道：“可是，小宇，认识你，我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