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声 噤 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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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砺用手捋着空流的发,低头吻了吻空流的额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轻轻安慰道:“小王爷,忘记这些吧。那些奸佞小人已经遭到报应,被您的兄长亲手斩杀;而太子殿下现在的境况,也并非您想象的那样……”
虽然为了掩人耳目,仓砺平素里都称呼空流为“少爷”,可此时说起前朝旧事,仓砺仍恭恭敬敬地换回了以前的称呼。
秦王不会放了兄长的。空流皱着眉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噙着泪说。
“太子殿下现在很好,他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不需要您来读这些兵书。小王爷,六国即将一统,不应该再掀起战火了。”仓砺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梢间竟是藏着说不出的前尘过往。
那些战火和硝烟、沙场上的铁蹄铮铮,曾是最能令他热血沸腾的声响。却也是这样的声响,残忍地夺取了他的小王爷的声音。
习武之人,当然是渴望抛洒热血,何况仓砺这样拥有不凡天资之人。可若是拿他的小王爷交换,他宁愿放弃那些曾经令他沉醉的沙场。
这也就是为何,那一天,他毫不犹豫地打马离去,放弃了千军万马的皇家铁蹄,带着他伤痕累累的小王爷,隐居到一个足以远离纷争的地方。
怀中的孩子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止了哭泣,那无声的抽噎,比较有声更让人心酸。
每每这时,仓砺便会心生出无以复加的悔恨:
当年若不是自己保护不周,现在的空流,还应当是那个一袭明黄衣衫,骑在自己肩头威风凛凛的小王爷。他应该指着某一处,像个小大人一样,得意的炫耀着:“你看,父王说了,这一片将是本王的封疆。本王要做一个贤王,好好辅佐皇兄完成一统!”
后院的鸽子不合时宜地开始闹腾起来,空流从仓砺的怀中爬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你去喂鸽子吧,本王没事。
“嗯,那我一会回来。”仓砺知道,他的小王爷以前最不喜欢别人看见他哭鼻子,于是点点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往后院去了。
空流揉了揉眼睛,盯着摊开的卷轴,忽然便瞟到了墨书的几个字:以患为利。
当年他站在城墙上、远眺皇兄独自奔赴战场厮杀的场景,忽而又浮现在眼前。一想起那个对着数万兵马,毫不屈服地说出“我湫洛,若今日战死,即刻立位三皇子——空流为太子”的人时,心里就一阵的难过。
思绪绵长之间,突然,空流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细微的响动。
超人的听觉和幼年在皇族练就的警觉,让空流在第一时间就抬起头来,手也本能地按住枕下的短剑。
然而,偷偷扒在门口往里张望的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子罢了。倒是空流锐利、戒备的眼神,让门口的孩子吓得缩了一缩。
看到只是个孩子,空流的戒备放了下来,这一放松,他却是显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来。
那小男孩以为他怕生,先露出了友好的表情,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温和:“我是陆谦书院来的,姓陆,表字子染,请问仓先生在吗?”
陆子染站在门槛外,礼貌地冲空流拱手作了个揖。
“请问,我能进来吗?”
见男孩为难地看了看门槛,空流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得了主人的同意,陆子染撩起衣摆跨了进来,刚要往后院去,余光却瞟到了床边的一沓书卷。
教书先生的孩子,自然是对书卷格外亲切,见空流身边书卷成海,不由得惊叹道:“这些都是你看的?”
空流本就对生人心怀芥蒂,看到陆子染走过来,眼里蒙上一层惊慌,连枕下的短剑也出鞘了半截。
陆子染完全不明白,这面目生的如此好看的孩子,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过,他明白,这孩子是怕他的。
为了表示友好,陆子染笑得更加温和,他干脆跪坐在床边,将身子放得比床榻上的孩子更低。
距离上的些微差距,却能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空流果然比方才稍有放松。一双好看的漆黑眼珠,虽然仍有着戒备,却是更多了几分好奇,似是在问陆子染,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子染不经意地看了眼床上的兵书,这一看却让人目瞪口呆。那竹简上刻的,竟是古商文所撰的鬼谷子的纵横捭阖之术!
“你,你竟认识古商文?!”陆子染瞪大眼睛,直盯着空流,连言语竟都有些激动。
空流犹豫了一下,看到对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原本的害怕降了些许,抬起手在卷轴上虚空写下两个字:略通。
写完,空流抬起眼看了看陆子染,似是在确认对方有没有看懂。见后者没反应,好看的手指又以更加优雅的速度,慢慢描画了一遍。
不过,其实陆子染第一遍就看明白了,他之所以不说话,只是在奇怪为什么这孩子不直接回答他。而当空流开始描画第二遍的时候,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的陆子染,终于揣测地开了口:“你……不会说话吗?”
正在描画“通”字的手指顿了一下,停滞了许久,才慢慢写下了一个“是”字。
字方写完,空流还来不及抬头,头顶却被陆子染狠狠地揉了一下。后者非但没有丝毫介意,甚至柔和的微笑道:“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会努力去学读唇语的!”
若是平时,经历了一年前那件事的空流,是断不许别人随便碰他的。可陆子染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也许是吓到了,竟让空流怔愣了许久。等他回过神来,陆子染已经在满脸期待地问他的名字。
空流。
没有附带王族的姓氏,空流只告诉了陆子染自己的名。
“‘长虹暧空,素霭流天’。好名字。”陆子染抚掌而叹。
此时,一个爽朗的声音笑着插了进来:“小公子,我家少爷的名字并非此解,而是‘空怀虚谷纳社稷,付流甘血佐君王’之意。”
也许是这个家少见有客人造访,声音的主人笑得分外开怀,这一开口,便是浑厚得声如雷霆、滚滚惊涛。
陆子染循声回头,正看到一个身板魏巍的青年从后门走进来。他虽穿着最普通的赭衣,棉麻的衣料却将他魁伟的身体线条,和匀称健壮的肌肉轮廓勾勒了出来,加之他的面容本就生得俊朗,纵是置身在田园小庐,也能窥得这人并非俗物。
陆子染虽然从未见过仓砺,但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便也笃定了就是这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施了礼:“见过仓先生。”
“你是?”浑厚的声音,显出十足的中气。
“我是陆谦书院来的陆子染,因为昨夜大风,书院里一株百年的老树倒了,村里的壮丁这个时候都在地里农忙,家父这才遣我来求先生帮忙。”不大的孩子,非但礼数周全,连传话都很是清晰简洁。
“这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仓砺素来是豪爽之人,他喜欢这个说话简洁明了的孩子,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就谢谢先生了。”陆子染拱手再拜,然后转过头问,“一起来吗,空流?”
仓砺知道,自从小王爷失声之后,他就一直对陌生人抱有恐惧的心理,连忙替空流婉拒道:“我家少爷这几日身体不适,暂受不得风寒。”
看着烈日炎炎的盛夏日光,对于“风寒”这个说法,陆子染只能呆呆地“哦”了一声。
仓砺才不管这个理由是否牵强,自顾自地回身对空流嘱咐说:“完事了后我就回来,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空流摇了摇头,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狠狠点头说:我要知道他的情况。
他,燕国的前朝太子、而今入住神武殿的燕国公子,湫洛。空流的兄长。
仓砺明白空流所指为谁,了然的应了,心里却忙不迭地叫苦。
这其中的许多事,从当年公子湫洛离开燕国起,就已经慢慢地脱离了轨迹,而今的结果,已经不是小小的空流所能理解的了。
空流对于皇兄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一日围观的城楼对决,秦王在千军万马前公开羞辱,辘轳长剑将公子湫洛的身子割裂得鲜血斑斑。
从一开始,空流就认为公子湫洛代替太子丹被送到秦国做质子,是秦王对他的皇兄施暴的开始。可空流却不知,而今神武殿内,或许已经往事如烟……
人情莫测,爱恨纠葛;出脱于迍邅,非关于社稷。般般缘由因果,他要如何对这个孩子讲明白?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陆子染的话,素来不擅长纠结人情之事的仓砺,这一年来已经被这件事扰得几近抓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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