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时分，鲜红的晚霞映照着天地，壮美凄然。帝苑巍峨，红砖瓦砾，青砖铺底，白玉雕栏。夕阳下，凄冷的宫殿染上了一层虚幻的暖意。
    鲜血，满目的鲜血。我仿佛置身于漫山遍野血色的蔷薇花海……
    世上有哪个王朝，不是建立在森森的白骨之上，不是由鲜血洗涤而成的辉煌？
    当百万雄师、铁马金戈踏破烟雨江南，兵临城下，攻城略池……
    我记得漫天飞雪，万箭成雨，瞬间幻灭；
    我记得血雨纷飞，尸横遍野，万物凋零；
    我记得血染江河，百姓流离，哀鸿遍野；
    我……已不记得手上染过多少鲜血。
    那是梦罢。或许，我仍在庄公梦蝶的故事中，分不清，是我在梦蝶还是蝶在梦我？
    梦中，我仍是那个大漠上策马飞驰的少女，于漫天黄沙中仰天漫歌……
    心，似是被掏空了一般。原来，梦里梦外，我的生命中已不再有他。
    ……
    “姑娘的血已经止住了，离心散药力太强，她一时还不能醒来。”
    “她的身子已经太过虚弱，且已然毫无求生之念。若然皇上还记得往日半分情义，至少三个月，还请皇上把持，勿要再强迫姑娘。”
    ……
    久歌！是久歌的声音！她果真平安无恙！
    如今这天下也唯有她，敢与那个权势滔天的人那般说话；天下也唯有她，还会一心护我，为我难过。
    我想与她说些话，浑身上下一时轻飘，一时沉重，疲惫得无法睁开眼睛。
    疼。我清晰地知道，周遭的一切不再是梦，只是我宁可沉浸在梦里，永远不要醒。太医们的着急，宫人们的忙碌，这乾坤殿彻夜的灯火通明，皇宫内的不安与躁动，都与我无关。
    曾经，我一直以为，即使他已是帝王，即使他有着种种无奈，他始终都是那个默默守护在我身旁的少年。
    什么时候开始，我已记不起来，他的眼神中，不再有温情，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的冰冷决绝，残忍嗜血的乖戾。是我从未真正认识他罢。宗政明筹，一生筹划，终究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天下。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那个陪伴在我身边的那个温情少年。他睥睨天下，高高在上，他已是天命所归的帝王，拥有了让天地为之变色的能力，已少有人能承受他的愤怒。而我，想要的只是一方净土，漠然静逝。
    “盈月，如果我们能永远策马在天地间奔驰，不再理会家族的宿命，该有多好！”
    “盈月，如果累了就停下。”
    我们，还能停下，却永远回不去了。
    恍然间，晨曦已临。微暖的光透过红鸾帐，微微的暖，瑟瑟的寒冷。冬日已临了，窗外的红梅一夜绽放，临风独立。
    仍旧是相拥而眠，仍旧是一夜的无眠。自从那夜我挥剑自尽后，他再没有强迫过我，我们也不曾再多说一句话。
    伤口愈合得很快，宫里的太医惧于龙威，不敢又丝毫怠慢。相较从前在大漠的日子，这样的伤又算得了什么？
    我曾经以为，那个令我发誓效忠的人，那个承诺给我自由的人，我为他受多少伤，都是应该的。颈间的伤口似乎已经痊愈，却总隐隐作痛，挥起龙吟剑的时候，我自是一心求死的，没有一丝疼痛。
    清晨的曙光依旧透过红鸾帐，窗外的雨声渐渐淡去……雨过天晴，是谁说过，雨过总有晴天，只要心中有希望。苏雨，这一刻你可看见了你梦想中的晴天，而我，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知道你已醒了，当真不愿再看朕一眼吗？”
    “封后大典会如期举行，你若还想再见他，便别再做这样的傻事。”
    大懿二年，天下初定，风调雨顺，百姓和乐。
    大懿三年，承明帝下旨册封轩辕盈月为后，大赦天下，举天同庆。
    这是我第二次踏入这皇宫。一样的富丽堂皇，巍峨壮美，江山却早已易主，乱世短暂，天下已定。战火烽烟，伴随那曾经辉煌的王朝走向最终的灭亡。
    帝王的婚宴，天下同庆。天下人都知道，轩辕家助宗政家夺得天下，入主中原；天下人也知道，轩辕家与宗政家永不能结为姻亲的铁令。
    朝堂上的压力，家族中长辈的反对，天下人的议论……他承受了多少，我已不想知道。离心散的药力已快散尽，我却依旧无法离开。
    “你若还想再见他，便别再做这样的傻事。”
    他……是了，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轩辕盈月，更容不下一个龙祁夏。
    是我将轩辕家带入辉煌，却也是我，让轩辕家蒙上几世难抹去的耻辱……
    我的眼前，又是一片血红。——我看得见，镜中的女子，绝美的容颜，却透着绝望与凄凉。这真的是我吗？原来，再精心修饰的妆容，亦掩盖不住眼中的凄冷。
    我听见了雪落的声音，纷纷扬扬，天地苍茫。仿佛周遭的礼乐，欢笑，祝福，都已消失，只有这片雪在陪伴我，不再寒冷……
    好似回到了最初的遇见。
    亦是在苍茫的大雪天，他的血染红了周遭的苍白，眼中却是难以言喻的坚韧。那一刻，我疑惑了，他的执着是对生命，还是此生未完之事？
    他一步步走向我，冰雪覆盖着他的伤口，血却染红了每一步的脚印。那一刻，我决定救他。而那一刻的决定，我从未后悔过……
    回首这一生厮杀，原来我从不曾后悔。
    “请娘娘更衣……啊！娘娘……”
    耳膜被尖叫声刺得生疼，我漠然转过身去，素净的白衣上，已被鲜血染红一片。
    侍女送来的嫁衣，似乎亦是这样的颜色，我轻轻抚上眼前精致的图样。凤凰泣血，是执念还是绝望？
    他，那样一个骄傲自负的兵马元帅，成墒已亡，他又怎会苟活？
    苏雨想说的话，应是——生不如死。毁了他的国家的人是我，置他于此境地的人也是我，我有什么资格，求他活下去……
    ——若有一日，我心爱的女子离开了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找她回来。
    ——若是你先离开了她呢？
    那个答案，我永远不会知道了吧……
    二、
    月满则盈，月盈则亏。
    大漠的月色，是苍茫无垠的清冷与孤傲，诚然如轩辕盈月的宿命。
    宿命？我素来是不相信所谓宿命的。
    我是轩辕家的继承人，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无法逃避的责任，让我对此深信不疑。
    六岁，祖母告诉我，轩辕一族的使命便是助宗政家族入主中原，重得天下。家族的使命，便是我轩辕盈月的使命。
    十岁，我独自深入大漠之心，射杀白眼冷鹰，那不过是祖母对我的一个考验。
    那年，轩辕盈月的名字，成为了大漠最响亮的名字。
    那年，我走进了宗政家族，见到了他——那个与我一样背负着家族宿命的少年。
    那年，他的眼睛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雄鹰，又更似黄沙中奔跑的狂狮，睿智深邃，狂傲不羁，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
    那年，祖母告诉我，他便是我要一生效忠的主子。
    我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宗政家族，在一小片绿洲之地上，习武、研学兵法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