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八拍蛮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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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八拍蛮>>
    “放我出去——!求求你们了——!放我出去!……”
    “我说苏文,你这么天天叫唤,还让不让人休息了?”方兰生瞥了一眼身旁一袭紫袍的公子哥,甚是心烦——那人已皱成“八”字的眉头和耷拉下的可怜眼角看着实在碍眼。
    方兰生很瞧不起他。
    这苏文平日素来游手好闲,寻花问柳,蛮横霸道,书中所言人之基本“及人之老,及人之幼”,于他而言简直是难事一桩。
    方兰生自认良民,且当是良民中的上品。
    虽说作为一介书生,四书五经楚辞汉赋,他也不十分通透,但绝非一无是处。平日里,他常常帮姐姐们研究研究食谱,补补衣裳,若论庖厨也自是不在话下,即便是武学才略,他自幼师从其父方太大师,身怀方家伏魔大法,又以善良心地,常常为民除害——方家的小犬癞皮便是方兰生幼年从一群顽劣小孩儿手中救回的。
    同是琴川大家出身,为何其间如隔天堑?
    这个苏文,说他一个“纨绔子弟”尚且便宜了他,倒不如“乌合之众”来得真切。
    苏文听到方兰生带刺儿的埋怨,不乐意了,心下便觉自己乃苏家少爷,岂容他人轻蔑,一时心急,几日来惨白如屑的脸再次被方兰生激得有了几分血色。他卷起衣袖,手掌拍地,欲摆出苏家少爷的架子,吓唬吓唬方兰生。
    这苏文尚在兴头上,他又哪知自己这盘腿并坐之姿,若是再有一双五指张开空隙分明的手掌死死地按在地上,非但不会有富家少爷的势气,反倒像极了一种山间野物。
    方兰生瞧着苏文,心里觉得实在有趣,硬是绷着脸才不致忍俊不禁大呼妙哉。
    苏文看方兰生不作声,便以为自己的架势有了成效,不觉大喜,顺势“哼”了一声。脸又回了些血色。
    世上总是不缺这般无脑无耻之徒。
    “好戏不看两出,适可而止吧苏文,你再这么折腾下去,说不定不需片刻,那帮死妖怪就来把你……”
    “住住住、住口!别提别提!要是、要是被他们听到……可就……可就……!”苏文一听,刚有些血色的脸旋即变得惨白。须臾,似乎他是怕方兰生口不饶人,惹来灾祸,又脱口道:“他们、他们来了,你也逃不了!”
    苏文把腿蜷起,双手环住膝盖,从“它”变回“他”,几日来终于第一次噤声了。
    方兰生环视一周,牢里老少皆是甚为憔悴。虽说是时情势没个定数,人心惶惶,可他总觉这一次似乎不致交待在这儿。
    尚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方兰生朝一旁的欧阳少恭咧嘴一笑。
    欧阳少恭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心中不免几分怅然。此去经年,他已再寻不到昔日模样,而方兰生却一如当年。
    约莫七日之前,他与方兰生在琴川南边的雾灵山涧采药。孰料数个手持利刃的狰狞山贼突然出现,把他们押进寨中。
    洞里四方漆黑,只牢门一侧有个高高烛台,火光荧荧泛蓝。洞中不乏奇形怪状的巨石,锋锐如刃般的石棱似乎可以刺穿人的内心。
    陆陆续续有被抓去炼药的人,活着的也刻刻煎熬。那些缠绕在巨石上的游动雾带,同是幽幽的荧蓝,如蛇一般,扭动着细细的身子,无情地蚕食着人的神志。
    在这无边的恐惧里,就连皮下白骨怕也被搓捻成灰。
    确是一骇人之地。
    人们坐以待毙。
    但除欧阳少恭。
    自他被抓到山寨的那刻起,他就觉得头上三尺青空,必会再见。
    兴许是默契,方兰生也是如此,可欧阳少恭的感觉比他强了太多。
    又是一片死寂。
    蓦地,洞口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众人一震,有人闭眼抱头,颤抖不已,如苏文。有人眼眸大睁,竭力张望,如方兰生。
    须臾,一个南疆打扮的黑衣少年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步伐稳健,眉间一点鲜红朱砂。
    众人的视线却都集中在了那少年的手上。
    确切来说,并非是手,而是手中利刃。
    那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剑,羸弱的烛光映出了剑锋的寒光,更扎人眼的是,剑上的斑斑血迹。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来者非善即恶。
    “你们可都是琴川之人?”玄袍少年语气冰冷,听者犹如寒冬。
    见众人屏气不答,欧阳少恭上前恭手而道:“正是,请问你是……?”
    “我受人所托,前来救你们出去。”少年的声音依然没有丝毫波澜,可却在众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刹那尽数拥至牢门前。
    是谓,绝处逢生,怎能不喜!
    少年冰刃般的眼风扫过众人,认出了那张画像上的脸。“你便是苏文吧,苏家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是、是爹和娘!那快、快放我出去!这个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那些人贼不是人,根本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苏文一听苏家派人来救了,兴奋地不知所以。
    方兰生斜眼瞧着苏文,哼,这会儿这人倒骂得爽快!
    “苏兄稍安勿躁,既然这位少侠是来救人的,自然有所安排,我们且听听接下来要如何行事。”欧阳少恭顿了顿,料想此人不凡,此番前来,约莫一人足矣。如此,便又问道:“敢问少侠是否只身一人?”
    黑衣少年点点头,欧阳少恭不经叹道:“这山上景象已如人间炼狱,实乃生平未见。少侠不惜以身涉险,如此高义令人佩服。”
    即便受人夸赞,少年仍是面无表情,只听听开口:“待我毁去牢门,你们和我一同离开。寨中不过几只道行浅薄的小妖,不足挂齿。”
    众人听罢,皆连连点头。平常人乡的市井庶民,此劫所遇所见,已是不胜侵心。那些妖化山贼在他们开来,似是三头六臂,战胜如登天,而方才少年言之凿凿,似有十成把握。
    信与不信,已无所谓。此番光景,不由选择。
    自那少年出现其,方兰生便一直注意着他,他的眼风疾疾,不苟言笑,只身屠贼,势不可挡,包括那剑锋淋漓鲜血,都让方兰生顿识侠者气节,不禁心生佩服,可得好好赞许。
    言必行,行必果。少年话音刚落,方兰生便上前一步,激动道出心中敬佩。“哇,你居然是一个人上山!功夫一定很厉害吧?都说江湖侠客仗义助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看样子以后我要多离家走动走动,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少年先前并未注意眼前这张牙舞爪的青衫书生,他微微皱眉。
    仗义行侠?舍身救人?
    并非。
    这些江湖条令与他有何干系,他本孑然一身,何必做此殷勤好事。此番上山,仅是因揭了苏家的榜,拿钱办事罢了。
    “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少年并非有意让方兰生难堪,只一道心中所想而已。
    “哎?”闻言,方兰生更是欣喜,自谦者,君子也,想必侠义之士也定是如此。他随即咧嘴一笑,“少侠就不必谦虚了,我听说江湖侠客都说救人于水火不喜自夸,浩浩深恩不求回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
    “闭嘴,很吵。”少年闭目扭头,他本寡言,这聒噪书生的长篇大论实在令他不快。
    方兰生一愣,嘴巴都还未来得及合上,便被人生生堵断后话,况且这等无礼之人还是方才他佩服不已的“大侠”……方兰生不懂为何志怪故事中怀着拳拳之心为民除害的大侠会如此无礼,纵使爹曾说大侠是落拓之人,却也不致如跟前这人这般吧?
    方兰生心中的侠客丰碑应声倒塌。
    “你……你这人好没礼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这意思你懂吧?还有还有,子曰“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夸你那么多句,你好歹也该说句“不敢当”吧?!居然还嫌我吵?”方兰生气不打一处来。
    黑衣少年无言,与人争辩之事他着实不擅。
    “好了,小兰。当务之急便是早些从此地脱身,一些繁文缛节倒也不必计较。”欧阳少恭圆了圆场。
    “可是他……”方兰生心中仍是不甘。是时,欧阳少恭向他摇了摇头,他才决定作罢。
    “好吧,既然少恭都这么说了,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哼!”要说这世上除了方兰生那五个各显神通的姐姐还有人可以让方兰生自愿顺服,便是欧阳少恭了。经年手足之情,方兰生早已将他视为亲兄。
    黑衣少年见这书生终于消停,速让众人退后,欲斩开牢门,速结此事。刚要举剑,却被欧阳少恭阻止。
    据他所言,那些半人半妖的山贼曾强迫他们服下“软筋散”,药力尚未散去。现下看来虽无异状,但若是步行走出百步开外,便会四肢绵软倒地不起。而软筋散的药性并不难解。欧阳少恭自幼习医,随身带有各种丹丸药粉,只是那包袱却被山贼搜走,与山贼近日所夺财物一并堆放在山寨主厅中。
    方兰生愤愤抱臂,“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就气不打一处来!那群山贼又狠毒又贪财,见谁的东西都要抢走!要不是我那串通灵的佛珠也不小心被他们夺了,早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众人听闻,皆默契地看向方兰生,有的甚至轻咳一二。
    方家习法他们并非不知,但亦是不信。一个书生,本本分分念书中举,才是正经事儿,降妖伏魔还轮不到他。譬如放来生他那在琴川鼎鼎大名的爹——方太大师。年轻时整日出城,说是什么云游四方,仗义行侠,大展神威。现在老了又成了个花和尚,一身风流气尘,哪里像个当爹的样子?现在倒好,宝贝儿子也承了他的脾性,一天妄想杀身成仁,到头来,还不是被困此地七日而无法。
    作孽啊,作孽!
    “你们……你们看什么看?不相信啊?”方兰生被众人盯得发毛,心下无言,这些人到底为什么就是不信他方家伏魔大法的威力?!
    “不必多言,都待在此处。即便现在让你们出了山洞,一样要小心藏匿,待我寻回解药。若是在此之间被山贼发现牢房空空如也,只是徒增变数。”少年又转向方兰生,“手无缚鸡之力,连自保都做不到,便不要心存侥幸。”
    方兰生气结,不甘填满胸腹,他摊一摊手,反问地急切:“什么什么,你说谁手无缚鸡之力?”
    士可杀,不可辱!
    苏文在一旁顿觉解气,饶有意味的看了方兰生一眼,更惹得方兰生几近抓狂。
    黑衣少年转头就走,没个几步,身后的苏文便又大声嚷道:“少侠你可一定要回来啊!我、我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妾儿女,不想就这么死掉……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少年一愣。
    死了……
    就什么都没了……
    并非!并非!
    少年的手更紧地握住剑柄。
    是时,欧阳少恭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恭手而言:“在下欧阳少恭,旁边这位是方兰生,与在下乃是总角之交。适才忙于议论逃脱之计,尚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百里屠苏。”少年缓缓吐出四字姓名。
    “这种事情毋须在意,今日之缘,明朝逝水。”百里屠苏转身,摇了摇头。姓甚名甚,不过符号罢了。不问姓名,人间欢离便无须参与。
    “……百里屠苏……倒是极其特别的姓与名。”
    “哼,什么“少侠”,鼻孔都要长到天上去了,一副别人高攀他的样子!”方兰生抱臂斜目,“名字也够古怪,屠苏、屠苏……他家里人一定是腊月里喝屠苏酒时给他取的名字吧?真偷懒……”
    “小兰,切不可如此说。屠苏此名甚好,虽是家家户户辞旧迎新时所饮药酒,健体之外却有避邪之功,所谓“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是为‘屠苏’,贱名金身,内藏玄机,这位百里少侠不简单。”欧阳少恭点点头,赞许之意不置可否。
    方兰生不乐意了,近日怎会如此倒霉,先是被众人小觑,现在少恭也这么夸那百里屠苏。他也很强啊,怎么就无人赏识!然后当前,众人皆是一心系于那位“少侠”身上,他只好悻悻拿山贼作了砧板之肉。
    “等着瞧吧,拿回佛珠以后,我就要让那群混蛋山贼尝尝方家的降魔大法!三军可砍头也,匹夫不可夺刀也!水仙不开花你当我是蒜头、老虎不发威你还当我是头——”
    “小兰。”
    “嗯?”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嘿、嘿嘿……”
    书院先生不在此地,确是一大幸事。
    “咳咳咳……”
    “寂桐,你觉得如何?……再撑一阵,若是顺利,我们不久便可离开这里了。你平日服的那些调理之药也都在我的包袱中。”寂桐又感不适,欧阳少恭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道。
    寂桐顿觉宽慰,只道洞中湿冷,出去便会好了。
    “可恶!那群山贼真是冷血!桐姨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被关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每天送来的水和食物又少得可怜……”方兰生愤愤不平。
    “小兰别急,会好起来的。不信你看,今天不就比昨天好些?至少有人来救我们。我相信百里少侠一定能带所有人脱离险境。”
    “……是是,就看那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神通广大深不可测贼眉鼠目五官歪斜的少侠如何大展身手吧!
    欧阳少恭摇了摇头,“你啊,孩子气……”
    寂桐是欧阳家的家仆,自他年幼时便陪伴左右,两人情分厚泽。经年陪伴,欧阳少恭已然习惯了她的存在,当她是个年迈当敬的长者,对她关怀备至。而寂桐看着欧阳少恭累累年月,愈发成熟,已颇具君子扬扬之风,深感欣慰。
    寂桐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欧阳少恭便扶她到角落里歇息,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闭眼小憩。
    方兰生看着他们,便觉甚是温馨。
    一个时辰后,百里屠苏不负众望,凯旋而归。
    见他剑锋献血,身上却无负伤之迹,众人一直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匪首已诛,山上半妖也所剩无几。但仍须赶在天黑前下山,以免夜长梦多。”百里屠苏低低开口,顺手递予包裹。
    “哈哈,我的紫檀佛珠!”方兰生见他的宝贝佛珠完好无损,甚是欣喜,把它拿在手上捻了又捻。“这下再也不怕那些半人半妖的怪物了!子曰“君子求诸己”,所以说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多谢。”欧阳少恭取出软筋散的解药交予众人服下。
    “少恭、少恭!看我的!”方兰生跃跃欲试。一展身手,此时不露,更待何时!
    “你们都退后!”
    “唵班札巴聂吽——破!”
    牢门应声而开。
    “哈哈,成了!“方兰生十分得意,如此,还有谁瞧不起他!
    诚然,众人无不连连称赞,欧阳少恭已是多家赞叹。
    方兰生心情大好。
    “啁——”
    一声尖厉鸣叫传来。
    “这、这只肥鸟是从哪里来的?”方兰生盯着这只突然冒出来的鸟,说是鸡也不过分,白滚滚的身子,圆瞪瞪的眼睛,哪儿都是圆的。
    “阿翔是海东青。”百里屠苏扶额。
    方兰生不觉嗔笑,这不明摆着唬人吗?“你是说,这是海东青?不要骗人了!海东青我虽然没亲眼见过,却听书院里的先生说过,那是被称为“万鹰之王”的最勇猛剽悍的鹰,是外族进献给朝廷最珍贵的贡品之一。你这只,分明是一只肥母鸡嘛,哪里像鹰?“方兰生振振有词。
    闻此胡言,百里屠苏一恼,阿翔是他心爱伙伴,岂容他人戏说?“再要胡言,休怪我不客气。”
    “我偏要说,居然有人会养只肥鸡带在身边,哈哈哈,难道是食物不够时用来炖汤?”
    “哎哟!“
    阿翔不愧为万鹰之王,纵然非人,却亦可听出方兰生所言轻蔑,一时生气,便用爪子拾起一粒小石向方兰生砸去。
    “你这死肥鸡!你用什么东西暗算我?!”
    “啁!”
    “死肥鸡——”
    方兰生气结,适才得意洋洋一展神威,眼下却被一只莫名肥鸡偷袭。
    “小兰,别再闹了。”欧阳少恭对方兰生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百里少侠,所有人均已服下解药,我们可以动身离开了。观少侠气色,似乎有内伤在身。在下身边恰好带有此类伤药,若不嫌弃,尽可服下。”
    众人闻言,更觉那妖王凶煞至极,就连眼前少年这等悍勇之士亦为它所伤。
    “不必,轻伤而已。”百里屠苏断然回绝。
    “伤虽轻微,却致少侠气血不畅。之后很快又将奔波劳顿,若不及时服药,恐会加重。医者之心,还望少侠以身体为重。”
    欧阳少恭好言相劝,自料确是身负内伤,服些药物唯有一益。百里屠苏不再推辞,“……那便多谢了。”
    百里屠苏之淡淡语气让方兰生委实不悦,摆架子作甚?真个不识好歹,少恭给他是看得起他。
    是时,远处走来两个官衙打扮的人。
    “诸位!我乃琴川衙门中赫赫有名的“断铁刀”贾大单,旁边这位人称“五虎斩龙刀”的吴勇!”其一人抱拳嬉笑,脸皱成一团。
    “我二人奉县令大人与总捕头之命,特来营救诸位!”
    方兰生认出了,这两人便是镇上的衙役。无功无劳,乌合之众。料他们也断不敢上山,此时妖迹寥寥才出现,必是意在邀功。
    欧阳少恭也已窥出端倪,不再理会那二人,而侧身向百里屠苏,“在下上有一个不情之请。一日前那些半妖曾经从此地带走两人,说是作为炼丹之用,百里少侠是否可将它们一并救出?”
    苏文一听,傻了眼。他自得救便一心只欲下山,现在看来又要拖延一时,真个越想越急,随即脱口而出:“你在说笑?!那两人怕是早就死了吧!我们快点下山才是真的,别白费力气了!”
    欧阳少恭侧目,“在下也知多半是徒劳无功,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仍想一试。”
    医者之心,旁人何解?
    “少恭,不用其他人,我陪你去找!让他们先把桐姨送回镇上好了。”方兰生也很是担心那些被抓之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百里屠苏示意阿翔上空巡视一番,确发现一处秘地,便决意前往,遂出牢洞。
    “唔……”
    一声叫唤,使行走不远的欧阳少恭折回一看。
    一只黄澄澄、毛绒绒的小狐狸,眯着眼睛,尾巴无精打采地趿拉在地,瑟瑟蜷于角落。
    欧阳少恭料想,先前未曾听见它们叫唤,恐怕是吃了某种昏睡之药,如今醒来却又遭软筋散的药力所困,小家伙也多遭折磨了。
    寂桐以袖捂面“咳咳……看它们的模样,倒像是动弹不得,我们也曾服下软筋散,似乎不至如此?”
    欧阳少恭轻笑,“那些山贼不明医理,将给人服用之药直接灌于畜生,不知两者有别,分量自然也须相异。不过他们并非悬壶济世,做的都是杀人越货勾当,确实也不需要这细致心思。”说罢,挑了挑嘴角。
    “少爷,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若有办法,便帮帮它们吧。”
    欧阳少恭低眸,“也罢,千古之下又有多少缘分共历一场牢狱之灾。”言毕,随即解开包袱,掰了几粒药丸喂入小狐口中。
    小狐甚是感激,摇了摇尾巴,用爪子蹭蹭欧阳少恭的衣袂,却奈何眼皮耷拉,绵绵入梦。
    “不必感激在下。”欧阳少恭安顿好不胜药力沉沉睡去的小狐,转身扶过寂桐,“小家伙不了片刻便会苏醒,是时便可自由跑动了。走吧,不可再耽搁。”说罢,一道出了洞口,跟上众人队伍。
    方兰生很心悸。
    一路上无法摆脱的斑斑血迹,妖化之人面目狰狞的惨腐尸体。
    这一切,皆让方兰生于心不忍。
    尤其是哪些妖物身上依稀可辨的毛发……
    人之毛发……
    方兰生本念佛,这一派杀生之相是他目不能视。
    一旁的苏文瞧见方兰生面露不忍之态,挤眉,“呃,你倒好心,这些妖怪可是险些把我们都扔进大锅里煮了!”
    方兰生无言,低眉,“……虽是如此,可仍是半人半妖,几天、十几天前,他们和我们一样,都还是人啊……”
    “吼——”
    方兰生沉想之际,一直妖化山贼突现跟前。见状,他连忙挡在欧阳少恭和寂桐身前。须臾,方兰生掏出袖中佛珠,佛珠四周出现琢光,正欲念咒,跟前山贼却蓦地倒地。
    倒在方兰生脚边。
    妖化山贼的胸口插着一柄利剑。
    百里屠苏的剑。
    “你!你做什么?!”方兰生念及方才所想,更感无力。“他已经受伤了!说不定他自己也不想变成妖怪!说不定他还有人的神智!”方兰生愤然看向剑的主人,实数无情!
    “如此这般,哪里还算个人。”
    “你——!”
    “口口声声说人,常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反之只要同是人犯下的错,就可以免于问罪?”百里屠苏坦荡言之。
    “胡说!我根本、根本没这样讲过!”被百里屠苏一言击破,方兰生顿生后怕。
    难道……难道!?……
    不、多想无益!方兰生提醒自己,“明明是你杀心太重!连一个已经重伤的都不放过!”
    “这个半妖早该死在我剑下。他身上带着我的剑伤,之前不过侥幸逃脱,如今自投罗网,按你的佛所言,自有缘法。”百里屠苏之言一字一句团团困住方兰生。
    方兰生乱了阵脚。
    “什么佛!什么缘法!诡辩、全是诡辩!”方兰生实已无力回击,只望百里屠苏不再回话便好。已不再是难堪,这似乎已成了拷问一般。
    方兰生难以招架,心中溃不成军。
    “小兰——”
    方兰生一惊,抬头竟瞧见诡奇一幕——百里屠苏手中之玉荧荧发光,空中数道闪烁雾气尽数钻入玉内,受其所封。
    而这些光雾的来源,竟是那些死去的山贼!
    “……果真有人在玉横上施以吸取魂魄的邪法。“广闻博识如欧阳少恭,他已辨认出了这奇景之诡。
    百里屠苏以手扶额,吸取魂魄……这个情形……与当年何其相似!先前居然未曾想到……
    欧阳少恭察觉百里屠苏不对劲,“百里少侠,你……”
    “欧阳先生,适才听你说道吸取魂魄之邪法,莫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这块玉石碎片到底又是何物?”
    “不敢说十分清楚,仅是略知一二。少侠若想知晓其中内情,待寻得被抓去炼药的两人之后,在下可慢慢说与你听。”
    方兰生看着少恭对百里屠苏款款礼待,心觉不悦。后又见众人皆对百里屠苏青眼相加,赞叹不已,更是心中一堵。
    “先去寻人,届时请欧阳先生务必告知我有关玉横之事。”
    “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行至丹室洞口,因洞内浊气甚重,众人皆在外稍待片刻,知百里,欧阳,兰生三人进洞一察。
    丹室亦是阴黑一片,甚至于与牢房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周皆是残破瓦罐,中间平地上有一口大锅,锅内浊气与妖气四溢。
    欧阳少恭环视一周,瞧见锅炉北侧有一个卧躺的人,已无气息,而另一人却并未找到,只怕已葬身于锅中。
    欧阳少恭打开包袱,将一粒丹丸放入那已死之人口中。俄而,死人的眼睛居然睁了开来!
    其余二人皆大大一怔,屏息而视。
    那人眼珠子转了一圈,不料未及片刻,双眼又再度阖上。
    欧阳少恭摇头叹息,果然,仍是功亏一篑。
    方兰生惊愕不已,似乎还未回魂。
    是时,欧阳少恭履行承诺,坦言声称自己乃是世间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坛的丹芷长老,此物名曰玉衡,是一件炼丹之宝,原被青玉坛偶得,却又不知为何流落江湖。据传言,玉衡被人施以邪法,化为碎片,青玉坛也为此苦寻多年。
    眼见欧阳少恭面露忧色,方兰生自告奋勇,愿陪欧阳少恭寻回玉横碎片,而欧阳少恭却断然回绝。一介学子,怎可在外奔波涉险。
    “我才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我跟着爹学过拳脚功夫,还有一大堆降妖除魔的法门!肯定能帮到你!嘿嘿,闯荡江湖应该很好玩,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喜欢闯江湖呢!”
    “莫要胡闹。这一趟回到琴川,发觉欧阳家早已举家北迁,所幸再次见到儿时旧友,我已十分高兴。但小兰你不该偷偷跟我上山,置自身于险地,若不是百里少侠相救,你可想过,我便是九泉之下,又如何向方家交代?”欧阳少恭丝毫不予让步。
    “哪有这么严重?我们福大命大,我一早就知道肯定能逢凶化吉的,呵呵。所以嘛——”方兰生一再拜托少恭。
    “我不会答应。若再纠缠,便修书一封予你二姐,请她多加管教。”
    “别别别!不去就不去呗!”方兰生顿时慌了,“少恭你千万别写信给我二姐,我被她管教得还不够多吗?再管教下去人都要傻掉了……”方兰生在心里掂量一番,闯荡江湖是一回事儿,但若代价是被二姐……管教?!这定是无本生意,方兰生终是作罢。
    “你自行断念,便是最好。”
    方兰生心下纳闷,自己尽力争取就落得这般结果,而后那百里屠苏也提出了自己这般要求,还附一粒重生丹药,少恭居然应了……唉……
    因浊气颇重,不宜久待,待稍有交代,三人遂步至洞口,与众人回合。
    苏家公子早就等不及了,嚷着要下山。
    众人对百里屠苏感激万分,纷纷留名以使百里屠苏日后若途径琴川,也好悉心款待款待。
    下山。
    寂桐年迈,欧阳少恭伴她走在后头。
    行至一方木栏半掩的厅口,欧阳少恭驻足环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便速速念咒,“空生万物,灵虚化形,翔于九天——”
    霎时,阴霾天空下便出现了一只通体赤金的小雀,似是十分驯顺,扑棱扑棱,飞在欧阳少恭跟前。
    “去,找到他,他自会知道如何行事。”小雀闻言,便不见了踪影。欧阳少恭面上一笑,缓言道:“这一回确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寂桐低眉,也不言语。
    自己终只是一介家仆罢了。
    “吼——”蓦地,一个浑身鲜血,肢体残败不堪的妖化山贼出现在两人跟前。寂桐一惊,欧阳少恭立刻上前挡在她的身前。
    似是未守任何惊吓,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儒雅之姿。
    欧阳少恭一挥衣袖,一道灼眼的光弧便扩散开来,如添翼猛兽,直奔那山贼。
    只一瞬,山贼便化为一团浊烟。
    衣袂飘飘,数里之物灰飞烟灭。
    “……这……又是何必……看此情形,他必是服下丹药一段时间后才渐渐与药性相斥,以至于身体疼痛自残……也不过是个可怜之人……”寂桐于心不忍。
    “可怜?”欧阳少恭挑眉,后轻蔑一笑“不,他是软弱。无法享受自身所获得的新生力量,无法忍耐和超越肉体苦痛蜕变得更为强大,这样的软弱之物活在世间有何意义?比蝼蚁尚且不如,叫他灰飞烟灭岂非更妙!”
    “……即便如此,少爷有旧伤在身,妄动真气也是不好……”寂桐已无话可说。
    欧阳少恭闻言一笑,“不必担心我。”一摆手,“你若心软,便想一想任这妖物在山林间自生自灭,会否祸及他人性命?饶一命伤几人,届时会否追悔莫及?”
    “……”
    见寂桐不再答话,欧阳少恭先行朝前走去。
    看着那原本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寂桐却觉如此陌生。
    是似乎从未真正扪心了解过的感觉。
    残阳如血。
    是起风了吗?
    好大的风。
    很冷。
    众人来到山寨门口,就此别过。欧阳少恭又与百里屠苏相约次日辰时便启程踏上寻找玉衡之路。
    方兰生闻言,心中一梗,想到二姐。
    看来这浩浩江湖之路是真多不得他咯。
    使劲抛却了不得志的包袱,方兰生走在官道上,回头看了眼渐行渐远的翻云寨。
    总觉得落了什么东西在里头,搁得心里楞楞的。
    走过长长官道,琴川便在眼前。
    [壹。八拍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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