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楔子.一落春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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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妩
    渐新痕悬柳,澹彩穿花,依约破初暝。
    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
    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
    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
    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
    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
    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宋]王沂孙
    楔子。一落春>>
    又逢落梅天,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时日上三竿,方兰生仍惺忪睡眼,摆弄着头上新换不久的青玉发冠,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了房外廊院里此起彼伏的谈笑声。
    转身看看床上靠墙处的几绺褶皱——一缕软墨青丝绝妙地藏匿于其中。虽是如此,帐中残余的清宁药香也娓娓道出这一侧卧榻曾拥着一个淡洁似莲的女子。
    方兰生伸手抚平褶皱,谈不上温热的柔软令他微微蹙眉:“月言定是又去厨帐操劳了,好言劝过她数次,备餐掌勺之事方家庖丁们谁做都成,何必要劳着身子亲自操办。况且……庖厨之事我素来拿手,于情于理皆是归于我分内才是……”
    方兰生顿觉有几分懊恼,手上穿戴的动作又快了些。
    是以今日有桩大生意,所着之装自然是免不了的繁复。最后系好了腰侧的玉扣,方兰生侧身抬手开了门闩,紧赶往前厅方向。
    近些日子,方宅上下,贵至当家方兰生,平至守宅小仆方信,无不忙得团转——这等事儿岂容怠慢?是以方如馨回来了,且此行所携不乏金玉缠腰的三两突厥大贾。
    前有心心念念的方家大姐,后有从未谋面的西域精商,方兰生确不敢怠慢半分。
    所谓妇孺皆知,大姐方如馨,这个西域金刀马贼近抵琴川,远达西域皆是名声震震,就连说书先生的精妙迴转的故事里头也断少不得她。方如馨数年前一身赤胆,昂头孤身绝尘而去,踏离琴川,甚至离了中原,前往大漠孤烟,残阳如血的西疆之域。
    说回来,若论模样,方家五姐妹哪个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可这些个美人个个都心比天高,但绝非暴虎冯河,为此方太大师也颇感欣慰。方如馨自小长在琴川,初至大漠,无亲亦无友,却愣是在马上玄袍裹身,金刀出鞘,漠上孤烟中博得马贼首领之桂冠。每年打劫往来商客,所得银钱洋货已是不菲,况且这大小姐做的是无本生意,很是霸道,连当地的官差都得卖她几分面子。
    此番归家,一来分外想念别了十年有余的故土,二来得知时日已成方家顶梁柱的爱弟方兰生前些年与同城孙家结姻且已育有一女。未及而立便成家立业,既得双全法,一个人背负着两家的基业,兰生着实不易。方如馨关心切切,此番便带了些西域突厥名商一道归乡,望其授予兰生几番经商之谈,顺便成了几桩生意岂不甚好。
    既而,方兰生步至廊院,果真如他所想,月言双手托着雕花竹簸从一旁的半月门内款步而出,那簸子内所盛瓜果的皮壳上还留有点点水珠,月言亦是汗珠在额,却又空不出手来一拭。
    方兰生见状急忙阔步迎上,不等月言开口,便抬手用宽展的衣袖拂去她额上的虚汗兮兮。“月言,你的身子适才好转,我可不许你因操劳又病倒了。这倒也怪我,若不是我四体不勤歇到日上三竿,也不用你替我这般劳累……”月言尚且以为兰生仍在房内歇息,孰知他已行至跟前,遂被吓到些许,转而喜闻夫君的切切关心,趣语连连,笑容也跟着浮起在气色渐好的面容上,温婉胜诗的眉眼浅浅倒更不负了这真真确确的春风桃花面。
    月言心中甚喜,将着手中的竹簸向兰生盈盈一拜:“夫君这倒言外了,月言怎会是替你呢。大姐数年来头次远归,月言定然要好好陪陪大姐。月言深知夫君今日多有繁劳本应歇息,这‘四体不勤’之言确确言重呢。再是大姐归家夫君定是极喜于心,叙旧都还来不及,这些庖厨之事自然应由月言来办妥了。”
    方兰生听罢,一瞬竟感无言。
    这些年来他与月言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拳拳之心尽数沉淀,早已不再奢求其他。现实或梦境,前世绕今生,他绝非以偿还之心对待月言。
    懵懂不知摘星事,人间别久不成悲。方兰生从不问自己做下的决定究竟对错与否,因为本就无所谓对错是非。常言道,除却生死皆闲事。他虽仍算不上心如澄镜,灵台清明,却也能明白自己走下去的方向。
    可人的心念,要如何才能断绝?
    梦里的魔魇还是能让他不知所措。
    有时甚至觉得一片黑暗,但只要想起月言,就不会弄丢自己。
    世间虽多有人面桃花,幸亏上天还给方兰生留有岁岁红莲,让他重被浓浓的俗世烟火所包裹。
    没有比现在更好了。
    “辛苦了,月言。纵是如此,断不可累坏了身子。我方才已托方信把屋内炉灯都点了,你这会儿好好回屋暖暖身子,歇息歇息才是。”方兰生接过孙月言手中的竹簸,又交代了几句,便又朝厅屋去了。
    方家是时货物累累,仓库皆盈,剩余的都堆置于廊院亭桥处,倘若从内院到外厅,就少不得多绕些工夫了。
    “猴儿该打,那梨子都得挨边儿落了,还瞎撞着走呢!”方兰生不觉一怔,转身,紫色钿银广袖裙,两肩绀色片金凤尾羽章高高翘起,额上丝木薄帘尽数延至身后。
    待方兰生定睛看清,那豪气身影早已来到跟前。须臾,方兰生头上就被一敲。
    “我说大姐,要是沁儿瞧见我般情形,我这当爹的玉树临风半边天的形象不就完了……!”方兰生一脸无奈,心下便估摸着这一敲莫不是把发冠都敲歪了吧……
    “这都什么呢,我看你是爬玉树上临风还差不多。沁儿我倒瞧见了,那丫头正在厅屋里头帮我裹着布匹呢。瞧你这当爹的,还不如这总角小女!”
    看着自家马贼大姐怒目瞪着自己,方兰生算是位识时务的俊杰:“是是是,天上有玉帝,地下方大姐!我这不来了不是,一道去厅屋吧……”语毕,方兰生先行大跨三步,身后大姐的声音仍是不绝。“你这猴儿,现在知道急了。”
    还是那个甚为聒噪,得理不饶人,风火而行的大姐,可方兰生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烦人。他忍不住咧了咧嘴。
    再幸福不过了。
    方兰生早已明白,应惜福。
    步至厅屋,方兰生先抱了抱拥上来的宝贝女儿,而后对着已在厅内坐了有一会儿的突厥名贾们恭手相向,以示无心怠慢,后,遂正色议商。
    这些西疆客倒也爽快大方,这几日把西域商道景况尽数道予兰生,还不忘提醒他近月来西域不少女子甚是喜爱中原尤其江南的织锦绣帛,意在方公子大可借此机会做一笔大生意。再是谈及赴西人丁的差遣或是路上盘缠的盈余处置,这些西疆客也均不计较。
    虽是如此,方兰生并不觉得此番美差是看在他亦或方家的名头,背后功劳还得全赖他顶顶厉害的大姐了。对于如馨,他打心底儿敬爱。
    直近申时,方兰生才商定好此行西运的货品。
    前一时才送走西域客们,后一瞬方沁儿就黏上了他,想必沁儿早已等了爹爹许久,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就窜到兰生跟前。“爹爹……爹爹!”
    方兰生抱起宝贝女儿,顺了顺她鬓角的几绺头发:“沁儿可是又想上街玩儿了?”
    果然,知沁儿者,兰生也。
    看到沁儿的头点得跟雏鸡食米似的,就知道这小丫头就是闲不住,非得往外跑,不过他想先逗逗她。
    “乖,听爹爹的,说一声”爹爹比奶娘好”,我这就带你出去玩儿。”“真的吗?”沁儿歪着头,小辫子垂到兰生脸上。“当然,爹爹哪会骗你?”兰生斩钉截铁。“可、可不许赖皮!”“说不赖皮就不赖皮。”
    沁儿忸怩了下,她知道爹爹非得要她说不可,顿了顿,最终还是玩心占了上风:“唔……爹爹……比奶娘好……”“嘿嘿,这才对嘛,爹疼你!走,咱们马上上街玩儿喽!”沁儿甜糯糯的声音听得兰生乐极了,马上抱着小丫头出了宅门。
    趴在兰生肩上的小沁儿却没有她爹爹雀跃,她把脸埋在兰生肩窝,似乎是想藏起自己。
    心里在偷偷的说:“奶娘不要怪沁儿哦……”她摇了摇头,“娘说过,别看爹爹已经是个大人了,偶尔也要哄一哄他的,沁儿是在做好事,做好事会有好报。”
    才出了门,沁儿马上挣脱了兰生的怀抱,吵着让方兰生放她下来,自个儿蹬蹬蹬跑上前头了。
    沁儿脚踝系着的一双铃铛,黄澄澄的,上面系的并蒂彩绳也自由极了,随风舞动,似是扰乱了兰生的视线。
    铃音清脆,一步一响,一响千暖。
    方兰生心情很好。
    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世人皆道江南好。晴烟漠漠,碧柳毵毵,时已暮春,这阵阵烟雨蓑蓑,孰知它究竟是断肠春雨亦或夏雨萧萧?
    方兰生那些日子常常梦到这弦歌旧里。
    昔日一度笃信‘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终是兴许未及半月便回来了。想起来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方兰生不觉哑然。
    时已至今,纵使再有牵肠,也断不可留有念想。
    他本是如此,江南水乡,青青子衿,画船听雨待梅熟。出门游历不过是花了些时日,兜兜转转,回到起点。如此一来,待他老了还不至无事可想,也好也好,罢了吧。
    摇了摇头,方兰生上前牵住笑逐颜开,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的沁儿,把她的手牢牢地扣在自己的掌心,掌纹依附得紧。
    转而行至焦桐街,沁儿吵着要去富茗茶行看看好久不见的楚婆婆。兰生轻笑,好久不见?其实没错,如果三日也算好久的话。
    将沁儿送进茶行,方兰生沿路绕到了驿站。
    想来也有些时日未收信件了,此番一收便是九封之多。“方公子呀,你可来了!我这儿您的信呐都快放不下咯!公子定是人缘极好,五湖四海皆为友呀,嘿嘿!”一旁的驿站差使在一旁脸上开了花儿,方兰生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拆着手中的信。
    有一封是羽无双的。
    方兰生正欲展信一阅,倏地,手中的信被人生生夺了去。
    方兰生侧身,只见那信被一双被在背后的手捏着一角,皱巴巴的,甚是可怜,手的主人身后的橙黄绸带在信面上来回晃着。
    “沁儿乖,把信还给爹爹!”方兰生无奈地朝着小丫头瞪眼。
    看到沁儿突然出现,他才想到近日那位楚婆婆似是去江都寻女儿了,行里仅留几个小二,膝下孩童也都尽数跟去,这丫头定是讨了没趣儿,又拿自己寻开心呢。
    方兰生摊着手,沁儿倒是扑哧一笑,用手指着脸蛋,摇头晃脑地摆起了方家小小姐的架子。“不还不还!沁儿要念给爹爹听!”
    作为长庚书院的常客,小小年纪的沁儿颇有她爹当年的风范,区区一封小信,怎难得倒她?
    未等兰生开口,沁儿便自顾自地念了起来。“‘方公子敬启:自上回琴川与公子一别已有数月,无双游历四海,遍访名山。前日,有缘在南方小镇偶遇一位医者,这位先生虽不出世,但医术在当今世上恐难有人及。无双与他颇为投缘,特请先生得空来访琴川,为方夫人调养身体一段时日。请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夫人,有公子一直陪在夫人身边,夫人已得到最大的一剂良药。另还有一事……’”
    瞧着自家小女有板有眼的模样,方兰生也不再言语,索性蹲着,手放膝上,认真听着。旋即,方兰生不觉感叹,白驹过隙,羽姑娘仍一如从前,风雅绰绰,墨香杳杳。
    “‘昨日在镇上……’”
    “这位公子,在下多有冒犯,还问此地当真便是琴川?”
    方兰生的肩头忽然被人轻拍,略惊,晷刻又正色道:“眉眼盈盈处便是琴川。”
    为何作此回答,方兰生亦是不知缘由,只是随心而言,脱口即出罢了。
    顷之,方兰生又想那人恐听不甚懂,毕竟这答话实在好生奇怪,正欲再步做解,那人却拂一拂袖,“在下已明公子之意,感激不尽,高山流水,来日有缘必会再见。”
    言罢,遂缓步而去,在焦桐街口转角彻底出离了方兰生的视线。
    方兰生起身,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
    沁儿扯了扯方兰生的衣袖,似乎甚是不满那人的突然出现——打断她念信了!
    “昨日在镇上……”“沁儿,我们回去吧。”方兰生顿了顿,“你答应过你娘薄暮之时便要回家,不许赖皮啊。”方沁儿不情愿地撇撇嘴,也不答话,小脸堆满愠色。
    “哼,爹爹又打断人家!沁儿不依!”“不然……爹爹给你买糖糖!”方兰生抓着脑袋,硬是说出了最后一个法子。“嗯……那……好吧……”嘴上虽拖拖踏踏地答着,其实小丫头心里已经不咯噔了,毕竟娘比什么都重要,况且还有……糖糖!
    沁儿点了点头,一只手乖乖牵上方兰生的手,而另一只则大咧咧地抓住了兰生的衣袖,撒娇似的扯了再扯。
    日将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着长长的影子,拐过一个又一个打烊的小巷。
    这一松手,信便落到了地上,刚刚被人用力捏着,面上已有道深深的痕,风吹过便对摺起来,依旧是白花花的。
    像一只孤零零的贝。
    逾时,差使从驿站出来,准备收了旗子就回家。
    他在昏昏天光中卷好站旗,正欲关门时,一眼瞧见了门角的一团白物。差使拾起一看,原来是方公子的信。可再一转身,哪里还有方公子的身影呢。
    呼我盟鸥,翩翩欲下,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方公子敬启:
    自上回琴川与公子一别已有数月,无双游历四海,遍访名山。前日,有缘在南方小镇偶遇一位医者,这位先生虽不出世,但医术在当今世上恐难有人及。无双与他颇为投缘,特请先生得空来访琴川,为方夫人调养身体一段时日。请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夫人,有公子一直陪在夫人身边,夫人已得到最大的一剂良药。
    另还有一事,昨日在镇上无双似遇到了故人。市集的街角,有一位扶老人的少女,她着黄衫,长发挽髻垂腰,身上挂着铃铛。我本欲上前一打招呼,但未想她扶起那位瘸腿老人即刻便离开了,匆匆上前几步,却不晓整条街早已无其身影……希望,还能有再见她的一天吧。
    羽无双。手书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楔子。一落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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