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尽 第七十八章 清怨月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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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青回到那件租的屋子时,齐炎正背对着她站在那平台上,听见她的脚步声,几乎是猛然回头的。他眼中参杂着的担忧、欣喜和狂热几乎让蔓青不敢正视。她一步步走向他的时候,他低哑着嗓子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从她早上合上门,他就有这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而今她生生站在他面前,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去逼问、强求她心里藏着谁,这些都已无关紧要。
“雪儿呢?”蔓青开口问道。“她说上街上买一些菜,说是晚上做一些好的饭菜,她说有话对你说。”蔓青微微一怔,随后对着不远处教堂的钟楼淡淡一笑,“这样也好,那我就等她回来。”齐炎察觉到了她那不同寻常的异样,仿佛做了什么决断似的。
“蔓青,现在局势太乱,你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齐炎手覆在她扶住栅栏的手上,感受她指尖的凉意。“齐炎,我是有话要和你说。”蔓青侧过身,对他微微一笑。她吸了一口气,终于说道,“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了。”她话说得很明白,不能一起的意思,他们两个心里都很清楚。齐炎凝视着她半晌,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可那双眼睛已经透露出他的隐忍到了极致。
“佟蔓青,你再把话说一遍。”过了许久,就在蔓青以为他就这么默许之时,他几乎是咬着牙开口。蔓青不想见他这样,于是背过身去,“齐炎,你知道的,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从前……”她说着说着竟情不自禁哽咽起来,“在分别的这么长时间里,我曾经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得以重逢,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了,当年在火车站,就是因为我一时的嘴馋,松开了你的手才会那样。我时常想,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怎么世界就全变了呢?可,从我们重逢后到如今,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了,事到如今,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去……再去圆当初的那个念想。”她的心境已经变了,在她看清了自己对董韶之的感情之后,在经历了这些沧桑,这些噩梦后,她已经不能回馈齐炎,齐炎值得有人一心一意地对他,而不是他一味地付出。
“呵,”齐炎背脊靠在栅栏上,笑了一声,“活人果然是不能和死人争的。”“齐炎!”蔓青急急地打断他,“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她有些疲惫,手抚着额头,她呼了一口气,“你知道,即使不在一起,我依然会关心牵挂你和雪儿……”
“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齐炎狠绝地用手摇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破碎的目光,“告诉你蔓青,如果现在董韶之还活着,你选择和他在一起,我不会多言一句。可你认清事实吧,他死了,不管你多歉疚多悔恨,都不可能活过来了,你还年轻,难道要将自己的后半生埋葬来弥补这种根本无法填补的遗憾吗?”他几乎是低吼着的,他的话刺痛了她心底最深处,将她血淋淋地剖开来,齐炎毕竟是了解她的,他知道在董韶之身上,她有无边的愧悔、亏欠,那是个无底的洞,然而已经填补不了,随着那个人的离去,她已经彻底没有了修复的能力。可是……“齐炎,你知道我不仅仅是对不起他。”蔓青松开齐炎桎梏住他的手,淡笑着,望向苍际。而是错过了他。这句话在她心里轻轻地低叹。她如今都不敢入睡,怕一闭上眼睛尽是董韶之的眉眼,他曾经说过的话,还有徐徐萦绕在她耳边的临终最后那一句。
如果只是愧疚,她就不会这么痛,不会每每停顿下来就能想起这些往昔,她知道自己曾经真的依恋过齐炎,想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可终究他们之间的隔阂太多了,董家与齐家的,还有中间横着的易罗。可董韶之不一样,他冷,他淡漠,好像一块冰融化不了,可却只会对她温柔,为她做尽了一切,算尽了一切,却连最后一面都未曾想见她。
这世上的爱千千万万种,可注定给予她佟蔓青的,是一场冬雪般寒冷刻骨的心伤。
“雪儿也离不开你。”齐炎提起雪儿,他几乎想用所有办法来留住她。蔓青理了理发丝,“所以,我才要和你说,就算是我最后再自私一次,替我照顾雪儿吧,齐炎哥哥。”好多年的称呼了,她此刻如此郑重地唤他,是抱着离别前托付的心情。
她知道齐炎会答应她的,毕竟他是最了解她的人。齐炎望着她,哀伤充溢在他们两人之间,他手伸出来抚上她的面颊,她没有拒绝,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站得这么近,像儿时一样靠在一起。他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最终只是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江南。”她想起了湖州,想起了坐过的乌篷船,想起了那间老宅子,想起了佝偻着背目送他们远去的陈伯。如果早知今日的分崩离析,当日为何还要离开?如果时光停留在湖州那一瞬的温馨,她甘愿付出所有。划去了战争的硝烟和惶恐,只留下恬淡,那才是她和董韶之应该待的地方,他们回到上海,就是错误的开端。
“我以为你喜欢北方。”齐炎低叹道。那里毕竟是他们出生的地方,他们都离开那里太久了,有时候只能在梦里才能忆起那里的街道、胡同,来来往往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和繁华脱离的尘土味儿。蔓青说,“北平,我恐怕是永远都不会回去了。”那个地方,只能留在记忆里,至少是有过美好的。
接着他们都没有多言,彼此安静着,想靠着站立,直到月上柳梢。雪儿没有回来,一直都没有,蔓青慌了。“她什么时候出去的?”“下午。”齐炎蹙紧了眉,他们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不简单。蔓青手脚发凉,面容苍白,齐炎知道她无法承受更多的打击了,就拉着她的手,宽慰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自欺欺人的想法都泯灭了。
蔓青靠在平台的栅栏上,两眼无神,月明星稀,照映着她瘦削的面容,初冬了,夜晚已经很冷,齐炎从她背后走近,影子笼罩在她身上。“回去睡吧,你这样还怎么撑到明天找雪儿?”蔓青摇摇头,“她很聪敏的,如果不是有什么情非得已的事,绝对不会……”越想越觉得不安,身上渐渐发冷,她打了个寒蝉。
就在这时,有人轻叩屋子的门。蔓青顷刻间直起了身子,双眼亮了起来,她说,“是雪儿!”花落就要起身,齐炎却按住她,摇头。他走回里屋,靠在门背后问道,“是谁?”“是我呀。”听声音是房东太太。蔓青顿时失望无比,望着齐炎开了门。房东太太的神情有些奇怪,将背后一封信颤巍巍地交到齐炎手中后,朝蔓青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齐炎皱眉不语,但那态势已然让房东太太不敢开口多问。
齐炎走回平台,拆开了信,随后扫了一眼,整个人都僵直了。“齐炎?”蔓青小声地叫他。齐炎将眼睛调回到她身上,“雪儿在坂田手里。”
蔓青重重地跌回椅子上,喃喃道,“真的是……不到最后,一个都不放过啊。”坂田盈江,日军统领,甚至整个宪兵队,都像恶魔一样不停蚕食这片土地,他们阴毒狠辣,步步为营牟取利益的最高点,如今,连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
“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蔓青抢过齐炎手中的信,上面用楷体写着恭迎佟蔓青小姐在十月二十八号晚在黄浦江侧的船上参加坂田先生举办的酒宴。信里特意说已经请雪儿小姐先行前往,让她放宽心,现在雪儿正在坂田手下松田的府邸。蔓青身体不可抑止地颤抖,她感觉自己看着这封邀约信就要作呕。原来这些天数他们都在跟踪她!他们一直知道她住在这里,甚至知道她身边有谁。可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藏金条的地点,如今想来今早她和阿童的碰面,就浑身冷汗,幸好她今早多绕了几圈,幸好阿童的住处偏僻难找!这封信,这赤裸的威胁,也能用如此飘逸的笔触写出,这世上还有更肮脏难堪的事吗?
“他们想要董家那些金条。”蔓青指甲深嵌入手掌,刻出深深的痕迹,“如果不告知他们藏金条的地点,雪儿就……”这就是坂田的目的。之前董家所有的悲剧,董韶之的死,他们无疾而终的感情都是因为那个男人,那个鼠目矮小的男人!她恨坂田到极致,如果此刻面对面,她怕自己克制不住会与他同归于尽。
“蔓青,你冷静一点。”齐炎拍了拍蔓青的脸,此刻的蔓青弦崩到顶点,她眼中除了恨意再无其它。齐炎扶着她起来,“我给你倒杯热水。”“不。”蔓青抓住他衬衫的一角,哀求道,“我想喝一杯酒,齐炎。”齐炎俯视她良久,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带着她进屋子,让她坐在椅子上,转身到楼下要去拿酒。
“我去拿。”蔓青挡住他。齐炎说,“好。”蔓青对他勉强笑笑,转身下楼拿酒。齐炎见她带着一瓶酒上来,“陪我一起喝一杯吧,不喝,我实在睡不着。”她酸涩的嗓音令人心疼。“我陪你喝。”齐炎坐在她对面,月光下他的眼睛闪烁。蔓青去取了两个玻璃杯,将酒到满了后,转过身递给他一杯。两人碰杯,随后都将属于自己的那杯酒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