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尽 第五十二章 江南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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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里的鲫鱼都为野生,味醇肉鲜,于是鲫鱼便成了湖州大大小小餐馆必不可少的招牌菜,也是极为受欢迎的。陈伯见二人收获不少,篓子里的都还在活蹦乱跳,便接过篓子,让下人去厨房准备剔鱼鳞下锅。蔓青不知哪来的好兴致,兴许是憋闷久了,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后院。记得小的时候,母亲做饭的时候她也时常打下手甚至自己动手,不知怎的,今日就有那么一股子冲动。
她上前对这厨娘说了声,“我来吧。”就不由分说接过了菜。烧柴,吹烟,起锅,这一切似乎已经离她很遥远了,却又仿佛是昨日的记忆,鲫鱼下锅,油劈啪炸开,香气顿时四起。就在此时,一双手就这么从背后环了上来,她手拿着铲子,差一点就落到地上。
“我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声音里全是笑意,藏也藏不住。“你去前院吧,这里油烟大。”她反身推了他一把,想着让这样一个十指不沾洋葱水的少爷跟着在后面转悠,只会越帮越乱。他也不反对,倒是老老实实就这么倚在门口,斜靠着望她的一举一动。蔓青自然是知道他投驻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是就好似今早在滩边那样,她也无法抬眼去瞧他此刻深黑不见尽头的眼睛。这一片默然无声持续到鲫鱼熟了,盛上了盘,她端起盘子,带着热气腾腾的菜走到门边,见他还是如此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你……”她咋舌了半天也说不出话。“蔓青,这样真好。”她握紧盘子的手一紧,却似什么话哽在喉中。“瞎说什么呢,吃饭了。”她急急出了门,留董韶之一个人在身后。他睨着她款步而去的背影,嘴角仍噙着一抹微笑,眼睛波光流转,有看不清的意味。
蔓青在湖州的这几日几乎一刻不得停闲,走桥穿巷,上街喝茶几乎都尝试过了,这里比起喧嚣的城市,真正是别有韵味,她的双眼成日地放着光彩,周身都增添了欢洒的气息,不似在董家,只能靠着看书打发时间,她甚至有些忘记了朝暮,太阳升起落下的次数,直到那晚,正用着晚饭,陈伯听到前院有叩门声,便缓步去开门。
不一会,陈伯领了一个人进来。“阿童?”蔓青分外诧异,站起身,对着风尘仆仆而来的人投去了疑惑的眼神。“蔓青小姐。”阿童笑了一下,随后望了一眼坐着的董韶之。董韶之似乎极为平静,他头也未抬,只是嘴里说道,“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吧?陈伯,给他添双碗筷吧。”蔓青瞧着阿童坐下,他不说来意,却不时地朝董韶之那里望去,似有什么话要说。蔓青心里有些疑虑也有些不安,却不知这些从何而来。
吃了晚饭,她回屋休息,在灯下看了一会书籍,但无论如何看不了几个字,两个小时过去了却还未翻页,她脑海中总是在不停想着阿童今天过来的目的。上海离湖州并不是太近,过来也要个把个小时,他应该在董家处理日常的生意,若不是要紧事,又岂会赶过来?她这才觉察出奇怪。虽然这几日过得惬意,可她未曾询问过董韶之究竟带她来有何意?这并不是纯粹的讨好吧。
她在屋里走了几回,见门外有影子走过,心里一动,便打开了门。“陈伯,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么?”陈伯见是她,便转过身,“后院的杨梅熟了,刚才洗了一下,正准备给小少爷送去。”蔓青笑着,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盘子,瞧了一眼,果然是杨梅。“陈伯,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去送就好。”陈伯乐呵呵地笑了两声,点了点头,便一步步离开了。
董韶之住的离她并不远,只是一个院落之隔。站在屋子外头透过窗户往里头望去,只有一盏煤油灯。她犹豫了一下,叩了叩门,见里头没有声音,就轻轻一推。董韶之斜靠在椅背上,屋内烟雾缭绕,这不是香片的味道,而是过去在董家经常会闻到的雪茄味。这股味道冲入蔓青鼻尖,她才恍惚想起已经许久不见他抽雪茄了。他眼睛定格在窗户外某处,微光下侧面的翦影略微模糊。
“蔓青,你在这里开心吗?”他没有望着她,而是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蔓青走上前将盘子放到桌子上,“我喜欢这里。”这是她的心里话,在这里几乎将她许久没有的热情都挖掘了出来,这里的一堵堵墙,一片片翠绿和一波波水纹,都让她有些着迷。“好。”他回身掐掉烟头,“那你就多住几日,我让阿童陪着你。”
她一怔,“你是说,让我一人……留在这里?”他言语间的意思竟是要先行离去?这又是哪一出?不安如同涟漪般越圈越大,填满了心际。“我要回上海,明天就走。”董韶之倾身牵住她的手,“别想太多,你就好好待在这里,陈伯会照顾你。”蔓青整个人都被惆怅所覆盖。她想她是这几日过得太过舒坦,已然忘记他们终究是要回到上海,回到那座宅子的。如今,不过是他提醒了自己,不可能永远置身于这江南小镇中。
“如果你要回上海,那就带我一起回去。”她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口气有些苦涩。他眼睛顿时亮得若黑曜石,其中墨黑一片,因了她的那句话而起伏辗转。他紧了紧手,开口道,“好,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他不告诉她急匆匆回去的缘由,她没有问,但隐隐觉察到和阿童的到来有关。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仰躺在床铺上,眼睛大睁着,如何也不能入眠,直到周围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动,远处本依稀可闻的笛曲都彻底停寂了,她才阖上双眼。
第二日,他们就收拾东西,离开了老宅。陈伯倚在门口,对他们依依不舍,一边摆着手,嘴里还念叨着一路平安。去时的路和来时一样,蔓青坐在火车上有种惘然感,好似这几日像做梦一般。分不清是否真实。火车一路抵上海站,出了站,董韶之就让阿童送蔓青回董家,自己则匆忙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阿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坐上车子后,蔓青问道。“小姐不必多问了,是生意上的事。”蔓青揣度着董韶之离开时凝重且急迫的模样,心里下沉了些许。
董韶之一来到位于宜兰路的法式餐厅,就发现了周围的不同。餐厅四周全是穿着军装的日本兵,就连门口站立徘徊的都是,其中有个他还认得,是坂田的手下松田。他手插着裤腰一步步上前。松田几乎是同时见到他,弯了个腰,脸上尽是献谄的微笑,“是董少爷来了,请进。”董韶之无声地冷笑,跟着松田步入餐厅。
现在是午餐时间,按理应是门庭络绎的,可如今餐厅空荡荡的,中央水景吊灯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之极的光,整个餐厅里都是坂田的人,他想坂田早已将这里包下了,似乎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是为了请君入瓮。
“董少爷。”坂田见到他,站起身,便礼貌地向他伸出手。东洋人总是给人以彬彬有礼的形象,就如同坂田现在,穿着衬合的西服,干净而不失礼节,这比他终日以军装示人要显得亲和的多。董韶之对他伸出的手悬而未见,径直走到他对面,“坂田先生,好大的排场,为了欢迎我把整个餐厅包下,看来是动了不少的心思。”“哪里。”坂田收回手,示意董韶之坐下,“毕竟董少爷是重要的客人,我自然认真对待。”
董韶之坐在他对面,坂田拍手,便有伺从端着盘子上前,送上的是法式红酒。“这个可是这家餐厅的特色红酒,味淳甘甜,也不呛人,董少爷不妨尝尝。”他用眼神示意伺从倒酒。伺从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替董韶之斟酒的时候还抬眼看了他一下,显然,对于这种诡异的场合,他的存在是不幸的,他只不过是这个餐厅一个小小的服务生,而没有人愿意待在像坂田一样的豺狼身边。
董韶之端起手中的酒杯转了一下,“坂田先生该不会是这么好兴致,包了整间餐厅只为了请我喝酒?”坂田扯唇笑了一下,那双眼睛转了一圈,“自然不是。你们中国有句话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直接说明来意好了,我想和董少爷做笔生意。”董韶之闻言,将酒杯转了一圈,挑眉道,“哦?又是生意?我记得之前坂田先生也曾想找我做生意,为此不惜联络齐家的人,施以重压。”
坂田笑得出了声,那声音听似欢愉,却是让人背脊一凛。“原来董少爷还介意这些,我可以解释,这是误会。”董韶之眼神一黑,“那么,将我禁足在你们领事馆,像个囚犯般看管起来,也是误会咯?”坂田闻言站起来,身体立得笔直,随后朝他弯下腰,“我深表歉意。”
“坂田先生,何必呢?”董韶之放下酒杯,“你的歉意我已经收到了,但是,和你们做生意,我真是心有余悸,我认为董家需要的,是真正诚信的朋友。”他回答的奸角,然后站起身,就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