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尽  第五十一章 江南醉(中)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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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支小曲我听过几次,曲名是‘凝烟’。”董韶之眼神拌合,定在池塘某一处似乎陷入一种久远的回忆,“过去来这里的时候,每到夜晚这首曲子就会出现。我母亲说,这是湖州小镇许多人家都会吹的小曲,很适合这个小镇,连她也会。”伴着幽幽的曲子,他嘴角翘了起来,“宅院后方穿过小巷没多远就是一个小歌坊,里面很多小孩学吹笛子唱歌。”
    蔓青问,“那你也曾去学吗?”“我?”闻言他挑眉,“我根本不用去那里学,我母亲她就是最好的先生。不仅是笛子,她十四岁就去了国外留学,学了很多西洋乐器,不仅如此还很会跳舞,各种交际舞。”说到董夫人,他的眼睛似乎眩亮了一层,不似平日的漫不经心。蔓青顿时感叹董夫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出声,就这么听他说下去。
    “我记得有一次来这里是盛夏的时候,在池塘边喂鱼,不过我不是那种很安分的人,我用几米的竹竿伸到池塘中捣乱,自以为那是乐趣,结果一个不谨慎掉入了水里。”他手撑着额际,似乎在回忆那时的情景,“真的以为……就要死了。”半晌他缓缓开口,似乎有些艰难。蔓青瞧他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有一会他没有说话,就只有风吹佛过院落的沙沙声在耳畔回转。“被捞起来之后,因为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足足一个月,从湖州辗转回到上海,却得知……父亲那时在风月场上,追着一个女人。”
    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又好似看的只是空气,眼神骤然降温,唇边的笑容凝固,只剩僵硬。“为了那个女人,他连我是否还活着都已经顾不上了,也不曾回来望上一眼,等到终于踏进大门了,竟是带着那个女人一起。”他极为冷寒地讽刺道。如今他撕开这道伤口,去触及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敞开心怀。
    “至少,你还有你的母亲关心你。”蔓青捋了一下被夜风吹落的发丝,仰望苍茫天际,“我母亲亦是书香门第,怎奈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跟了父亲,最后倒沦落到穷困潦倒,因那军阀混战,家里几乎是揭不开锅了,有了上顿没有下顿,日日、念念盼着能改善,境况却越发的惨。”她啜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一番苦涩就这么冒了上来,“到了那番田地,也别想家里亲戚能出手相助,若不是齐炎和他婶婶,我恐怕……”她说不下去了,望着池塘里被风撩过后破碎的银斑,月亮都缺了。
    “所以,你便将他印刻在心?”董韶之对着她,毫不避讳地说。蔓青一怔,怕他不悦,便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他瞧着她,伸出手去覆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无需道歉,你能同我说这些,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他轻轻执起她的手,就这么在她猝不及防时放置唇边在手心轻轻一吻,“我说过,我要让你安心。蔓青,等我处理好上海的事,我们可以来这里,你喜欢这里吗?”他嗓音压得很低,从未有过的轻柔,像薄薄的纱雾,就这么飘在二人之间。蔓青觉得有丝丝的蛊惑,她想她的确喜欢这里。
    “你说的是真的?放弃董家在上海的一切?”她不信,不信他真能这么做。对于董韶之而言,最大的心愿恐怕是让董家在上海能永远有立足之地,这也是三叔的心愿,若让他放弃的话,那董家几代建立起来的基业就功亏于溃。她怎样都不信对她说出此番话的人会是他,从多年前踏入董家开始,她就知道一旦跻身所谓的上流社会,要功成身退,实在是太难。
    “舍得,便是有舍才有得。我不知道哪天上海就沦陷了,如今局势太过危殆,及早抽身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我怕你会难以习惯这里的生活。”蔓青将头搁置在桌面上,“如果在这里,我可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又有何不可?”她闭上双眼开始描绘那样的情景。她站在院落中间修剪花草,鸟鸣莺啼,然后,阳光穿梭过满园的绿色,长廊深处会有身影走来……她渐渐觉得困了,就这样合着眼睛。
    董韶之见她就如此睡着了,月色撩人,带着稍暗的光辉投射在她脸上,温和而美好。他不自觉地望着她,不想叫醒她不想打扰她,眼前是碧波湖池水光点点,身边是呼吸均匀,能让他彻底安心的女子,那一刻,静如画卷,不愿去打破。
    蔓青是因罩在面容上的一缕阳光而转醒的。她撑着自己的头,有些茫然。瞧着四周,俨然是自己被安排住宿的客房,可是昨晚,她记得在院落中与他交谈,随后她便再也不记得了,只觉得周身困乏极了,如何回到屋中的竟没有半分印象了。穿好衣裳,她打开了屋门,正巧见不远处陈伯一步步蹒跚而来,她上前扶住老人家,“陈伯早。”
    “佟小姐住在此处可习惯?”“已经很好了。”她笑着道,“我是怕打扰了您,也打扰了这里的人。”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陈伯,怎么不见你们家少爷?”她不知如何在陈伯面前称呼董韶之,只好如此问。“少爷今早就去镇子西边的湖边说是去抓几条野生鲫鱼,”陈伯打量了她一眼,点点头呵呵笑着,“他说是晚点时候亲自去膳房,让你尝一下湖州的特色菜。”蔓青一怔,在陈伯的注视下不知怎的就说不出话,只觉得心内暖暖的,却难以描诉。
    陈伯拍了拍她的手,“孩子,别管陈伯我了,去找少爷吧,他见你去会高兴的。”陈伯眯着双眼,放佛看出了什么。蔓青点点头,便转身穿过了长廊,出了宅院,按照西边的方向走去。镇上的清晨人并不多,匆匆掠过她身边的不再是抹着香水味的摩登女郎和时尚绅士,而是平凡朴实的平民,她一直向往平淡,如此真正置身其中,不由得多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镇子的西边果真是片宽阔的湖,湖中央似乎有星点的渔船在捕捞,烟雾缭绕中,她一眼看到了董韶之卷着袖管,站在浅滩边上,背对着她,上边衬衣已经有些被溅湿。她竟起了想要吓他一跳的想法,于是在滩边脱了鞋,静悄悄走近他。他似乎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水面上,未发现有人靠近。她刚想伸手去拍他,一霎那他已经转过身伸手环住她的腰,笑意盈然地低头望着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措手不及,低声叫了一下,便用手推拒。
    “怎么了?终于睡醒了?”他松开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抗拒。蔓青低头望着湖水,论清澈程度与宅院中澄清的池塘差远了,不由得皱眉,“什么也看不见,如何抓鱼?”他用湿漉漉的手往她脸上抹了一把,不顾她的惊叫笑道,“水至清则无鱼你不懂么?”他转过身,眼睛顿时湛亮,手扑腾而下,双眼微微眯起注视着水面,一动不动,过了三分钟,将手一下子从水里伸出,手中便多了一条不停翻腾的鲫鱼,“如何?”挑起双眉,他问道。蔓青笑而不语,往水里走了几步,脚下顿时感到有鱼穿梭期间,便回过身,“我也想抓。”
    他来到她身后,轻握住她的手,沁入有些凉意的水中。水是柔而凉的,他的手却是温的。他胸前的体温越过衬衣徐徐传来,蔓青觉着自己有些出汗,也有些莫名的紧张。“我教你。”他在她耳边说道,那温温热热的气息,潆绕在耳畔,让人有些难以抑制地心痒。她还未想清楚自己的异样从何而来,手指尖就触碰到了穿梭而来的鱼,她有些兴奋,伸手去抓,却被滑溜的鲫鱼挣脱了开来,慌张地游走了。
    望着水面化开的波纹,她有些失望。“捉鱼本就不该轻举妄动,不过是要用请君入瓮的手法罢了。”他边说,手臂边滑过水面,认真的模样让人移不开视线。不过半分钟,又是一条鱼进了篓子,两人背光而立,他显然心情极好,眼睛亮得似黑曜石。蔓青移开视线,低头理了理乱发,支吾了一声道,“看来我只有帮倒忙。”她一步步往滩上走,随后坐在那里一块石头上,光着脚丫拖着下巴瞧着他在水中捉鱼的样子。远山烟雾已然渐渐退去,漫天青蓝之色,不远处是六七个姑娘在湖边洗衣打衣的声音,蔓青不由得弯了双眼,就这么轻轻地哼起歌。
    不知过了多久,他提着欲篓子,向着阳光向她走来。蔓青见他眼角都噙着笑意,便回过了神,她止住哼歌,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断反复哼着的,是那首“凝烟”。他已经站在她身边,对坐着的她伸出了手,那只手干净而纤长,“走吧。”蔓青心内一荡,等意识到时,已经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又拎着自己放在脚边的那双鞋子,一步步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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