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恰韶华年少—— 天真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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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将尽,夜间的凉风吹散日间残留的余热,叶片草尖上已隐隐有些露水暗凝。养荣殿内,芸妃拨弄着手中的珈楠木佛珠,却无法摒除杂念,潜心颂佛。日间沈皇后亲临颐和宫准帝姬上书房的事,就像一颗石砾,掷入她平静无澜的心中。忧虑不安涟漪般一圈圈散开,许久也没有淡去的迹象。
敏姑姑立在芸妃身后哽咽道:“娘娘,帝姬已年过十岁却还未取名,皇上他,怕是早已忘记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了罢。”
见芸妃依旧无声默念着烦长的佛语,仿佛不曾听到她的话,敏姑姑又小声问道:“过几日殿下就要去书房,若太傅问起,殿下如何能答?”
芸妃暗叹一声,终是睁开眼淡淡道:“皆道红颜未老恩先断,我原却多有不信,如今,却已是看破这些虚景,不再抱有幻念。”说着,她放下手中的檀木念珠,眉目带忧:“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也摸不透沈皇后的用意。他们若念着芜儿,为何不似其他皇嗣皆是六岁入书房,却是待到她十岁方派了沈皇后私下叫她去念书?”
北曜湛的为人性子,她比谁都清楚,他虽看似温煦儒雅性子随和,却实则是个外柔内刚坚毅不屈的人。凡是北曜湛认定了的事便不会再有改动,除非事关江山社稷朝野大局。在这一点上,自己和他倒是十分相似,也曾相互彼此认同。
“这……”敏姑姑也一时接不上话,只能安慰道:“许是因为那谣言,皇上一直不能释怀。但帝姬毕竟是圣上的女儿,沈皇后定是觉得不妥,劝了皇上,不能把她这么关在颐和宫一辈子啊。”
“芜儿这孩子一直呆在颐和宫里,不曾与外人接触,心性单纯如白纸。我怕她同后宫中那些善弄权术之人相处,终究是会吃亏的。”芸妃缓缓起身,才发现跪的太久双腿已是酸麻难耐,敏姑姑忙上前扶着芸妃,眉间不觉也染了愁意。
“可不是,殿下身旁又没有一个能护周全的人,出去指不定要吃多少苦……”说着,又要落泪。
“人各有命,我们也只能盼着她平安。我别无他求,唯愿她身处乱世能不沾染纤尘,一直如现在一般天真无邪的过下去……”芸妃缓缓挪到木椅旁坐下,自嘲的笑了笑:“名字就叫芜邪罢,他曾赐的一个芜字,我终究是舍不去。”
敏姑姑自然知道芸妃一直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结,她明白自己无力劝解,只能幽幽叹息不止。殿外夜色浓重,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格,倾泄在青砖地上,隐隐泛着一层青灰。
旦日,芜邪还未梳洗,芸妃便在敏姑姑的陪同下去往她所在的益偲斋。这是芸妃送她到益偲斋后第一次踏足,桂瑛不曾料到她会亲临,有些慌乱的换了热水供芜邪洗漱。在芸妃的注视下,她同敏姑姑一起伺候芜邪更衣梳发,恭敬的神态是芜邪不曾见过的谨慎细致。
芜邪任由她们摆弄着,直到一切妥当了,方才按着宫礼正身跪下,双手举于额前,缓缓俯身拜下:“儿臣给母妃请安。”稚气的小脸俱是认真。
芸妃细细打量芜邪的脸,那饱满红润的唇,小巧挺俏的瑶鼻,黛眉下嵌着一双灵动的眸子,既与北曜湛相似,却又很有些不同之处。在她的记忆中,北曜湛的眉是英挺飞扬的,但眼睛则一如女子般温煦沉静,不相熟的人若是见了,必然会觉得长了这样一双眉眼的人定是生性软弱,优柔寡断的。芜邪的唇倒是和北曜湛如出一辙,轮廓分明,而北曜湛的唇又是像极了早已仙逝的太后。她瞧着眼角有些湿润,不自知的伸手抚上了孩子的嘴。
“母妃?”芜邪不解的看着芸妃失神的诺嗫着什么,忍不住出声轻唤。
“嗯。”芸妃这才敛了神绪,她托起孩子细弱的手臂,引了坐在身边。又温柔的理了理芜邪因跪拜而微乱的衣领,这才道:“昨日的事我听说了,你是真的原意去书房读书吗?你若不愿去,母妃差人回了皇后便是。”
一出颐和宫,芜邪必定会被置于风口浪尖。芜邪一向聪慧,又颇有些才气,一个不受宠的帝姬忽然间崭露头角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在险恶的宫中不用想也知道。比起依着芜邪的性子将她置于危险中,芸妃宁愿一直把女儿囚禁在这幽静无争的颐和宫一辈子。
哪知芜邪听了不住摇头:“不,儿臣想去。”
芸妃似是料到她会这么说,又温和的问道:“你为何想去,难道母妃与茗淑仪所教授的不好么?”
“不是母妃与茗母妃教的不好,只是……”芜邪犹豫了一下,见母妃神色温柔,又鼓起勇气道:“只是,父皇从不曾来看芜儿,芜儿便想着如能如了颐和宫,勤恳读书,有一日定能见到父皇,母妃不愿让儿臣去么?”这是她第一次在芸妃面前这么直白的吐露对父亲的渴望,却又害怕芸妃指责,一双大眼睛躲闪着不敢与母亲对视。
芸妃的父亲原是江南盐商,每天都有忙不完的生意,很少有时间陪伴年幼的她。是以她特别期盼年关,因为只有除夕,父亲才能忙中偷闲整日留在家里陪自己和母亲。对芜邪心中渴望得到父亲疼爱的心情,她也曾感同身受。她知道自己无法劝芜邪打消去书房的念头,便严肃道:“你若去书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需得谨记,万万不可做些出挑卖弄之举,企图与他人一争荣宠。”
听了芸妃的话,芜邪像刑犯得了特赦般,雀跃的仰起小脸应道:“儿臣不争,不与他们争,儿臣什么都听母妃的。”说完扭动着瘦的小身子钻入芸妃怀里,撒娇的环住母亲纤细的腰身。
三日后的清晨,果然有一个内监掌着灯来接她,一同前来还有个容貌清秀的宫女。
芸妃特地早早起了,携了敏姑姑一同到益偲斋为芜邪梳洗更衣。她特地挑了件银白底子碧荷色刺绣的对襟小袄,配着一条素色呢裙让敏姑姑给芜邪穿上,待芜邪束好头后,又取了一对儿挽花银饰簪在她束着缎带的双髻上。一身素净的裙裳衬得芜邪肌肤愈发白皙,淡雅的装扮既不出显眼,又不至于叫人寻了错处说她仪容不合。芸妃又审视了一番,确定不会落人口舌才吩咐敏姑姑带着装着书具卷本的盒子出了卧房。
那小太监在门外候了已有一刻,却丝毫不见郁烦之态,见芸妃携帝姬出来,礼仪俱全的上前道:“奴才给芸妃娘娘请安,给帝姬请安。”
芸妃牵着芜邪的手淡淡道:“免礼。”
那太监起了身,又把跟在他身后施礼的宫女领到芸妃面前,恭敬道:“皇后娘娘想着帝姬身边没有识字之人服侍,日后去了书房定会多有不便,这才特地将凤羲宫中的侍书宫女灵珊赐给帝姬差使。”
被唤作灵珊的侍读宫女又上前一步,朝芜邪福了福:“奴婢灵珊,见过帝姬。”
芜邪看着面前面容清秀的宫女,有一丝错愕。颐和宫的宫女太监虽也常向她请安见礼,却从没有人像灵珊一般恭敬认真。不过她很快就回了神,学着芸妃的样子,轻声道:“免礼。”说完,心里有些细小的喜悦,仿佛很满意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
敏姑姑把手中的书盒交与灵珊拿着,又絮絮嘱咐了不可忘记礼仪规矩,才在芸妃的轻咳下依依不舍的送了芜邪出宫。
皇族子弟读书的尚书房离颐和宫很远,这也是为什么沈皇后早早就派人去接她。芜邪随着那个小太监和灵珊要穿过一条条荫庇狭窄的幽幽小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右前方竖立着一座恢宏的琉璃玉宫,典雅贵气的宫殿是她从未见过的。
“那就是尚书房么?”芜邪止了脚步,一瞬不瞬的看着。
灵珊的脚步也随之顿了顿,却依旧垂首回道:“那是景妃娘娘的寝宫,尚书房离这还有些距离,帝姬可是走乏了?”
芜邪的耳根悠的一下红了,她“嗯”了一声,又摆摆手说不累,才发现灵珊低着头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她尴尬的咽了咽唾沫,小声道:“没事,继续走吧。”灵珊得了令,转身又在前面引路。走了一会儿,芜邪不由为方才的张徨失措的举动懊恼,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再不可有这样无知的举止。
又走了约摸一刻的样子,才到了尚书房,透过朱红的漆金廊柱,入眼便是气宇轩昂的大殿,九十九只狻猊奇兽分别蹲坐在飞入云霄的八条檐梁上,威仪可慑人心。她被眼前的宫殿震惊,不由加快了步子,迈入殿内走去,迫不及待想一睹尚书房是什么样。
芜邪的心怦怦跳起来,她捏着拳头,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步步走入殿内,见珠帘后古朴雅致的屋内青烟袅袅。西南角摆着一列通体雕刻着苍筠菊石纹的柜子,上面齐齐排满了各种书札卷宗。芜邪惊叹的捂住嘴,好奇的四下打量,却发现寂静的屋子里,一个杏黄的身影正坐在太傅书桌正对面的张赭色桌案后执书细阅。那人似是被脚步声所扰,缓缓放下手中书卷,回首淡淡的扫了她一眼。
芜邪看到一双冰冷孤傲的眸子,深黯的眼底充斥着淡漠和疏离。她一时间觉得自己像做错事的孩子,局促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陌律每日寅时便会到书房研习温书,已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习惯,而他又一向喜欢安静,讨厌有人打扰,其他皇子皆自觉等到卯时过后会才陆续到书房。杏黄的百蝠缕云长袍,腰间系着龙蟒衔珠玉带,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隐隐有着帝王的威仪。今日陌律也依旧趁着晨分清净,到尚书房温书,却没想到有竟有不会审时度势之人突然闯入。陌律那张同母亲韦贵妃一样张精致的脸上眉宇微微皱起,他抿着唇不耐回首,却看到曦光笼罩下,一个娇小的女孩呆呆傻傻的望着自己。她粉色的小嘴还惊讶的微张,灵秀的眸子闪烁着不安和迷茫。
尾随而至的小太监看到芜邪擅自闯入,忙呵斥道:“见到太子还不快行礼!”
芜邪这才收了肆意的目光,僵硬的跪下行礼:“芜邪给太子请安。”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扑闪着,盯着地面不敢四处张望。
同来的灵珊则不疾不徐的上前同她跪在一处,稳重恭敬道:“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
看到灵珊得体的举止,又想到方才自己惊慌失措的表现,芜邪忽觉得灵珊反倒更有帝姬的样子。这般想着,后悔的泪水不由在眼中打着转,她却强忍着不哭,生怕掉泪会让别人看到耻笑了去。
“太子殿下,这是芸妃娘娘的帝姬,奉皇后娘娘之命到书房和其他皇子帝姬一同读书。”小太监带着讨好的笑意向陌律解释。
哪知陌律听罢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唤她起身,便又回身拿起书继续读。芜邪诧异陌律的举动,在她的印象里,但凡请安后被请安的人都需要唤一声“免礼”。同所有孩子一样,芜邪也把自己所认为的惯例自然而然的附加到所有人身上,理所应当的觉得所有人都要遵循这个定律。但这次芜邪稍微懂了察言观色,她犹豫的偷偷看了看身旁,发现灵珊没有要起身是意思,便也只得乖乖跪好。
她埋首听着书页翻动,忍着腿上酸麻难耐的感觉,直到一群衣着华贵的男女陆续走进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