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恰韶华年少——  凤驾忽至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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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务府每月送到颐和宫的俸禄、份例总是被管事的太监克扣得所剩无几,好在颐和宫内没有需要使用钱财疏通打点的地方,敏姑姑的刺绣女红又是一等一等的好,倒也不至于让芸妃母女二人的生活显得拮据。只是跑腿的小太监那不恭的跋扈态度,时候总会让敏姑姑恼羞成怒的叨念好些日子。芸妃却仿佛不甚在意,只是常怀抱襁褓中的帝姬,静静坐在院中望着一树梨蕊怒放,落英缤纷,一看就是一天。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明了,却又浮着对君王难以自拔眷恋和幽怨,挣扎无助的神情总是分外怜人。
     芜邪小时一直同芸妃住在养荣殿内的寝殿,待到四岁后,才在芸妃的一再坚持下独自搬到后殿的益偲斋。
     送芜邪到益偲斋的那日,芸妃交代完伺候的宫人需注意事项正欲离开,却被芜邪的小手拽住袖摆。芜邪不解为何母妃再不愿同自己住在一起,拉着母妃的手撒娇,一双清澈漂亮的大眼睛噙着泪,奶声奶气的说自己害怕。她不忍回首看芜邪委屈的模样,只能强迫自己盯着桌案上的兽雕墨砚。她并非不想一直同芜邪母女朝夕相伴,且芜邪这么小的孩子就一人独住,她又如何真正安得下心。可是芜邪那张还未张开的稚嫩脸庞上,已隐隐有北曜湛的影子,她每每看着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酸楚。她只是怕,怕芜邪会越来越像北曜湛。她怕对着那张像极了北曜湛的脸,有一日自己对他无尽的思念和愈积愈烈的愁怨会在芜邪面前无可抑制的爆发。那种分寸尽失,无法掌控的感觉,是心高气傲的她所无法忍受的事。
     对芜邪来说,除了母妃的无故疏离,最让她难受的就是身边宫人对自己的冷漠态度。自她记事以来,就发现养荣殿的所有宫女太监但凡见了她就会远避开。实在闪躲不及的,也只是敷衍的行了礼,不待她出声便匆忙退下。芜邪虽是年幼却极是聪慧,自然没有看漏宫人眼中流露出的嫌恶。可她毕竟才四岁,芸妃也不曾对她提及灾兆之说,是以她虽是看出了端倪,却又无法透析其中暗含的深意。离了母妃陪伴的她,心中既渴望同那些年轻活力的宫女一同戏耍,又深深惧怕她们眼中流露的芒刺。几番挣扎下,最后只是终日躲在益偲斋,远远看着宫女三两结伴有说有笑的走过。
     搬离养荣殿后,敏姑姑因要伺候芸妃,自然无太多闲暇顾及芜邪,伺候芜邪的差事便交与了原是养荣殿供人的桂瑛。不同于敏姑姑的随和亲近,桂瑛是个严厉刻板的女人。她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细长的仿佛狐狸般的眼睛,唇边挂着毫无生气的空洞笑容。桂瑛的到来让芜邪愈发害怕,她并不是敬畏桂瑛,而是单纯的反感和抗拒。
     虽是迁居颐和宫,但芸妃却并不疏于教导女儿应有的礼仪,每日请安的规矩自是不可少的。芜邪很少在给芸妃请安时说些任性的话,每每只是乖顺的听了母妃的训诫便退下,可今日却一反常态的扭捏着迟迟不肯离去。
     芸妃知道芜邪一向乖巧懂事,此番异态定是心中有事。可她却故意装作不解,看着芜邪欲言又止的神情,轻柔的问道:“芜儿还不回益偲斋温书么?”
     “我……”听得芸妃忽然发问,芜邪怔了一下,垂下头绞着裙摆,小声道:“儿臣,儿臣不想和桂瑛供人同住一处。”
     芸妃押了口淡茶,不禁秀美微颦,迁到颐和宫已时过四年,她却仍饮不这儿的惯粗劣茶渣。入宫前她是商贾家的小姐,入宫后又得蒙圣宠,虽秉持着节俭自持的品行,却一直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内务府那些平日里阿谀奉承,一心想要巴结她的人,竟将月例克扣到如此地步,就连送来的茶饼都是次中下品。
     芜邪见芸妃皱眉不语,以为是自己的要求让母妃不悦,扁着小嘴,委屈道:“桂瑛供人同儿臣在一起时总是带着奇怪的娃娃,还在儿臣屋里摆了好些符咒,儿臣,儿臣害怕。”
     其实桂瑛只是听信了后宫的谣传,心里认定了芜邪命中带煞。她担心在芜邪身边呆久了,也会沾染上晦气,便不知从何处寻了些所谓避邪的法器随身带着。那娃娃和符咒就是其中之一,只是娃娃样貌狰狞,色调晦暗,而符咒又鬼画符般杂乱无章,鲜红的色泽像极了血液,让人看了反倒觉得不祥。芜邪本就是个敏感的孩子,每日看着桂瑛的怪异举止,便不自觉把她和书中描绘的鬼力怪神联系到一起。
     淡茶平缓的苦味在芸妃唇舌间蔓延,听了芜邪的话,她举得口中的苦仿佛透过血液传抵到心里。阖上眸子,她深吐出一口气,努力保持平稳的语调对芜邪道:“宫内人手紧,调不出多余的宫女供你差使,你下去吧。”
     “母妃?”芜邪惊于芸妃平淡的反应,印象中母妃虽不是溺爱孩子的母亲,却从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一点儿委屈。她仰起小脸,不死心的盯着芸妃的脸,期望能从中看出一丝熟悉的疼惜。可这次她失望了,芸妃只是闭着眼端坐在檀木椅上,安静的,仿佛一尊精致的汉白玉雕。芜邪倔强的站在屋子中央,小小的身子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发抖,她咬着下唇,颤声道:“儿臣不要人伺候,儿臣只想同母妃住一起。”
     敏姑姑看着芜邪一双清澈的眸子浮上点点水雾,不忍的出声劝道:“娘娘,奴婢平日里也清闲,帝姬日常的起居,不如就由奴婢照料可好?”
     芸妃依旧不曾睁眼,她顿了许久,只是轻叹一声:“惯子如杀子,你不必多言,带芜儿下去吧。”说罢,也不待芜邪再说什么,起身穿过帘幔入了里屋。有许多话,她都无法对芜邪明说,一如宫人的反常态度;一如她不插手桂瑛之事的理由;一如她为何从不回答芜邪对父亲的一切疑问。
     本来这件事到此就打住了,可桂瑛不知从哪儿听了去,对芜邪的态度愈发恶劣。每日送去洗漱的铜盆中热水换成凉水,就连三九寒冬也只是带了一丝余温。原本芜邪的饭食就简单,现在更是落得和宫女一般,一菜一汤,糙米难咽。因为芸妃疏离的态度,芜邪每日费力只是默默咽下夹杂着糠皮的米粒,装作一副无知无觉,毫不在意的样子。她骨子里遗传着芸妃的傲气倔强,只在夜间无人时,独自蜷缩在泛着潮气的被褥里压抑着啜泣。
     住在颐和宫的日子,虽清贫至极无一丝孩童能寻得的乐趣,但小小的益偲斋却是保护芜邪远离后宫争斗的一处世外幽地。
     芜邪的生活中就只有两个重要的女人——一个是芸妃,另一个则是养心殿的茗淑仪。茗淑仪是个温柔如水的江南女子,她的博学多闻,才情慧质让芜邪童年变得绚烂而丰富,这也是唯一能让芜邪忍耐桂瑛冷言冷语的原因。
     茗淑仪出自名门,书画诗词和琴艺皆是精通,她虽身有旧疾却十分宠爱芜邪,常来益偲斋教导芜邪学习。而芜邪又极为伶俐好学,三岁便识字,五岁敛琴,七岁吟诗,十岁即可奏《潇湘水云》。茗淑仪总赞她聪颖,又生的如芸妃一般娉婷秀雅,日后定会觅得疼爱她的如意郎君。
     芜邪发现,每当她笑着喊茗淑仪茗母妃时,茗淑仪妩媚的眸子总会温柔的仿佛要滴出水来。那时她不懂事,常缠着茗淑仪问有关父皇的事。每当这时,茗淑仪都会轻轻捧起她的小脸温柔的告诉她,她的父皇乃一国之君,朝政繁忙无暇,但只要她用心求学,日后定能讨得长辈喜欢,便能时常见到父皇。
     后来她才知道,茗淑仪和她母妃一样,本是她父皇的宠妃,可惜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在她风华正茂时却不知怎的忽然害了恶疾。汤药虽是日日饮下,却丝毫不见起色,整个人也因害病而娇容不复。太医院的太医也诊断不出病的由来,沈太后怕过了晦气给北曜湛,便将下旨赐她搬往颐和宫静养,望她调养好身子再侍奉君上。芸妃曾进言劝过,怎奈北曜湛一向孝顺有佳,不欲拂太后的意。
     她就是在这样一个过于冷清的环境中生长着,如一朵洁净无暇的白玉兰,静静绽放。同时又渴望着能离开这拘禁她的狭小庭院。
     但这样平淡安宁的日子却只持了续短短十年。
     那是中秋刚去,日头明媚的一天,她穿了一条雪青色的百褶长裙,和敏姑姑做的月白滚边小袄。乌黑的长发用粉缎束成双髻,正带着烂漫的笑颜,跟茗淑仪在益偲斋外的空地上习舞。
     “茗母妃,我舞的可好看?”她翩然跃起,玉臂伸展,轻盈如蝶。
     “帝姬手再举高些,腰身再放柔些。”茗淑仪边抚着琴,边浅浅笑着指点。
     正在两人兴头上,久闭的宫门却开启了,一个雍容威严的女子被人扶着缓缓行了进来。芜邪看到她身穿的那件朱红色长裙上,金丝细细绣着一双起舞的鸾凤,袖口和裙摆绣的牡丹上又缀了数颗莹润的东珠,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衣裳,也从没见过这么高贵的人儿,只是呆呆杵着,一时竟不知跪下迎驾。
     直道一个老嬷嬷厉声斥道:“放肆,看见皇后娘娘还不下跪行礼!”
     她才被茗淑仪拉着,跪下施了全礼。
     “都免礼吧。齐嬷嬷,这孩子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怕是一时失仪,别吓着她。”沈皇后温和道。
     茗淑仪便依言带着芜邪谢了恩起身。芜邪不住抬眼打量起来人,沈皇后修额柳眉,长得并不十分美丽,一双凤眸却不怒自威。她曾听茗淑仪说过,沈皇后乃是皇上发妻,当朝丞相的胞妹,是被百姓誉为端庄贤淑的北曜皇后。
     皇后款款坐在宫娥搬来的凤凳上,睨一眼依然美若娇花的茗淑仪,悠悠道:“本宫瞧着茗淑仪身子似是养的不错,便也安心了。妹妹无需担忧,那孩子乖巧的很,功课、骑技是样样都强,圣上喜欢的紧呢。”
     “有娘娘照拂,臣妾也知他定是周全的。”茗淑仪忍着泪,恳切的望着皇后:“臣妾不求圣上恩典搬离颐和宫,臣妾只求娘娘垂怜,允臣妾见孩子一面,可好?”
     沈皇后凤目扫过茗淑仪的面庞,皱眉道:“这件事本宫却是做不了主的,且如今正是皇子功课繁重的时候,如若为此事分了心可怎么好?皇子要是因此而惹得圣上不悦,一旦责罚下来,不止本宫,就连妹妹也是要心疼的。”
     茗淑仪咬着唇,似有不甘道的便垂下眸子,消瘦的双肩微微耸动着。
     沈皇后见其如此,叹道:“妹妹不必如此,本宫知道妹妹心里苦,但三皇子现正是辨事的年纪,出不得岔,待他大些了再说罢。”
     闻沈皇后如此说,茗淑仪只得含泪点了点头:“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似是满意,沈皇后侧首又对芜邪笑道:“你就是芸妃的帝姬罢,都长这么大了,你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芜邪不解其中深意,手足无措的立在一旁,望着身边茗淑仪瞬间苍白的面庞,内心恍恍不安。芜邪不喜欢眼前这个华服的贵气女人,从那沈皇后沉寂的眸子里,她隐隐感觉许多事会发生改变,但她不知道沈皇后看向自己时不慎流露的一丝惊讶意味着什么。她犹豫着,却还是听话的走上前,学着茗淑仪的样子朝沈皇后福了一福,却怕说错话,抿着嘴不敢出声。
     沈皇后握着她的手扶她起身,细细打量了片刻,不由赞道:“果然是好模样,这鼻子和皇上一个样,又高又挺。还有这双眸子,和芸妃一样美,像是会说话般,看着就惹人怜。”说罢,她又仿佛想起什么,温和的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第一次听到外人的赞美,芜邪羞涩的红了脸颊,懦懦不知应了些什么。只是清晰的记得手上细腻冰冷的触感,滑滑的,像极了敏姑姑做的水晶莲子糕。
     芜邪不像其他的皇嗣,在出生当日或满月之后便会得父皇赐予名讳。因太后之事,北曜湛对她是厌恶之极,连皇族族册上她的位置都不曾保留,更别提为她取名。北曜国的皇嗣历来都是在出生后一月内赐名并纳入族册,皇族男子年满十五时,通常册皇后嫡子为太子,其余皇子则封以王号,迁居宫外的府邸;皇族女子则一直在宫闱内居至成年外嫁,并于指婚后另赐封号。
     “芜儿?”皇后似是有些讶异,却轻咳着掩了过去,温言问道,“闺名待及笄再取亦无妨,你可愿意和其他姊妹一同去书房由太傅指导诗书?”
     她听到可以离开颐和宫又有师傅可以教她读书,也顾不得羞臊,忙脱口应道:“我愿意!”
    “娘娘,可是圣上曾有旨,不许帝姬……”茗淑仪疑道,却又怕说的详细让芜邪知晓了其间缘由会伤心。
     “妹妹不必忧心,既然本宫今日能来颐和宫,自然是求得了圣上恩准的。”沈皇后淡淡看一眼茗淑仪就收了目光,只依旧温和对她道,“三日后,本宫便差人寅时带你去书房拜见太傅,往后每日卯时会有人来引你去书房。这几日你就好生向你母妃学下宫廷礼仪吧,若去了书房还是是这么轻浮,可不好。”
     “是,我记住了。”她赶紧答应。
     “殿下又错了,殿下该自称儿臣或名讳才是,怎么我啊我的,多没规矩。”齐嬷嬷不屑的笑了。
     芜邪马上噤了声,红着脸绞弄衣摆。
     沈皇后听了只是笑笑,又问了她和茗淑仪一些日常琐碎便起驾回了宫。
     芜邪满心雀跃,径自想着尚书房,那个读书明理,陶淑涵养的圣地,会是如何景致。却没发觉身旁的茗淑仪一脸忧伤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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