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明心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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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燕眼珠子在我白皙细腻、毫无尘迹的纤指上滴溜溜直转,略一迟疑,仍点头应许。论身份我是主,她是仆,就算主子不打招呼径自夺了她的绣品去,她也无资格说个不字。可是,现下我却以平等姿态与她相询,多少使其受到被尊重的感觉。
这比我略小几岁的少女淡淡红了脸,眼中虽仍有对绣绢的担忧之色,笑容却真起来,带上从未有过的柔和。
不动声色瞧在眼里,心中渐觉明朗,也不再客气,就地矮身往假山石上一坐,专心绣起樱花。力道均匀,速疾而不乱,针脚密而有章,不太松,亦不过紧。
一时间深深沉迷在这飞针走线的世界里,只觉周边世界,也一并变得异常安静……
什么拂在脸上……柔软,似绸非绸,带着纱织特有的摩擦感。
一心扑在手中绣绷上,对这干扰,只是直觉皱眉,因为,它扰乱我的视线。耳旁似突地更加寂静,如陷入异次元。
心念动了一下,似觉察什么,抬眼,入目是一袭外镶苎麻的薄绸春衫。
浅色束带合结腰侧,饰着环佩,春风袭来,琮瑢有声;长长结带随风飞舞,弧线飘逸,一下一下,扫过我鬓颊。
菊香入鼻……
浅黄直裰,雪色罗领,映得云隐俊颜如玉,丰神生辉。
我第一感觉——怎么过了一冬,这人本就没几分肉的面庞又瘦去一圈?平时没发现,今日细看,果真又清减不少。
不行,往后再不能由着他性子干熬!咱到斐干是为实习,可非为做苦力来的!
清俊容颜上一双星灿的眸,直直落在我脸上,眨也不眨;目色幽幽,是痴迷,是沉醉……
心跳了跳,那飘飞罗带似乎变作云隐的手,拂得我双颊渐红。
他眸光一闪,我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深情渐沉,突兀跳出怒色愈浓,似火星,可以把人烧着般炽烈。
我咽了下唾沫,隐约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又好像不甚明晰。
“你……”
刚想开口,却被那人抢了话:“此处虽是内庭,然并不封闭,倘万一有男子撞见,夫人岂不失却体统?”
我闻言愤然:“过分,男子又怎样?我是没穿衣么?你独裁,大男子主义……”
“不错,如果可以,为夫真想以此关着你直关你到夏天去!”他凉凉一笑,凑近,问:“你说,为夫是因这个生气么?你说!今早答应我什么?”
看这平常不动声色之人似真怒了,我不敢再拂逆鳞,老实垂肩站起,一副认错样:“我答应你——‘出去转转可以,但定加足外套’……不就是少穿件衣服而已么……自己都换春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独裁……没人道……”嘀咕着,还垮下脸。
见我满面委屈,云隐无奈叹气,脸色稍缓,转身接过茂荷怀中早向他咧嘴探出臂的斐儿,哼一声,沉声道:“走吧,回房换你的新衣服。今日更衣节尚水,去是不去?”
委屈瞬变疑惑,我瞠目瞪着他,有些无语。
“……尚水?更衣节?何时?不是后天么?”
“最近我忙晕头,若非刚才知缪落下东西临时回铺里,恐怕今年春更衣就这样被错过。”他也一脸好笑,“我只道自己太混,不料家里,也有个不看日子过活成天打诨的。”
说着,我俩对望一眼,齐笑出声。
身边侍女们见两人糊涂到此地步,早在底下私暗笑挤眼。我讶然望着她们,怪道:“既是尚水,你们也怎么也没去?除茂荷外,看你们都已及笄才对……”
一旁较年长,唤作草英的下女敛笑答我:“明夫人,您不知么,我们身为桃族世奴,一生婚嫁殡丧皆有主子安排。尚水行者皆为身份不低之人,婢子们籍属贱民,若参加,岂非扰乱尊卑?这是会受罚的。”
我一时噎喉,并不知原来斐干桃族还有如此限制。思虑一会儿,找不出话,只得闭嘴乖乖跟随云隐回房。
在都城本家,每年春更衣尚水园中侍女皆会随往,我一直以为尚水之风是人人自由,可是,本人却忘记重要一点——本家聚集之人俱为桃族中身份最高,能入内院伺候的侍女,都是下级贵族家的次女或庶女,身份再低,也非贱籍世奴可比。
雀跃之心有些压抑……这个世界,到底还是个封建强权的牢笼;而我,不过站得高些,所受束缚压迫少些而已……
但是,谁又能了解我这般“高贵”之人将付出的代价呢?
是呀……
谁又知道……
连我本人也差点忘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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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目斜坐妆台前,背靠云隐,任他将我一头青丝盘起。穿梭发间的指,很柔,一下,一下,如三月桃花作雪,淡淡幸福温泉般润进心里。
优雅轻巧的流环垂髻,仅以鱼状桃木梳及“瓣青”固定;
一身新衫轻盈飘逸——丝棉内襦,浅粉中衣,外罩一件鹅黄半透的菱纱短衫,下衬同色罗裙,左襟、袖脚、裙面绣着别致可爱的小巧桃花枝,含苞半展,婀娜灵秀;月色腰带缠着枣红渐淡的丝绦,云隐细细将其编作结饰压衬腰侧,随着步幅荡漾轻摇,别有意趣。
镜中人面若修桃,细润匀称,不施脂粉亦如淡粉着颜,明丽而不过艳,看起来还真像个七分端庄神秘尚带三分稚气的小妇人。
临出门,将斐儿交给奶娘。
向小家伙告别,似有所感般,他倾身一小手攥紧我们一人衣袖,肖似我的小脸皱起,淡眉微颦,咿呀两声就红了眼眶。
我很苦恼,虽说最近对于带孩子算有那么点进步,然而,所积经验还远不够安抚此刻即将水漫金山的难缠小鬼。
“斐儿……放放手好不好?乖,斐儿放手,让……父亲和……娘去玩玩,好不……”
“呜哇……”
终于,大转半晌的泪珠决堤,我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好像犯了弥天大过。
云隐皱眉抱回怀里哄几下,毫不见效。他沉吟片刻,无奈垂眸向我:“要不……咱们带他同去吧?一家三口……”
“可是,今年难得同你独处;再说,今日尚水非同常时!”到明年,鬼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形,还有无那个机会?
虽不情愿,但斐儿小鬼摆明不同去就不止声,最后,还是以我妥协告终。
马车上,我气鼓鼓捏着笑得开怀至极的小鬼嫩颊,手上却不敢使劲。云隐见本人颓丧模样,反倒抿唇轻笑起来。
他拍拍我头,我坚决垂首不睬,把对斐儿的气都撒到他身上。只听那人含笑轻声:“云姝,你知我为何终是同意带斐儿去么?”
还不因为他是最黏你的好儿子?我哼一下,不答。
“……因为,斐儿长得真是像你。这是桃族的奇迹。外人见了你们,绝不会怀疑你二人母子血缘。但于我……除心下承担的责任外,最没辙就是对你。”
“云姝,你可知道,只要见你哭泣……即使这表情不过现于肖像你的脸上,我……也会不忍心。”
云隐说完,偏过头去注目窗外风景,侧颊与耳根,却是渐渐绯红。
我心如擂鼓,狼狈侧首另一窗景色,脸上烫得比发烧更甚。
车轱辘随着马蹄声循环作响,视野渐被桃红樟绿替代。镇外清河水哗哗流响,成双成对的风流才子靓佳人流连其间。
不知不觉,心中郁气不知何时已悄然飞走,尽遗在通往郊外的青石路间。
镇外清河畔,一碑自立然。流连俊男女,游者竞题焉。
其中一诗,虽不衬时辰,却颇表我当日心事:
“尚水桥石露且稀,
阳清朝陌煜幽茨。
桃樟风醺罗带雪,
羞柔只绕玉人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