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1章 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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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号早上,醒来时已过了九点半了。我匆忙下床穿衣,将右臂套进袖管里时扯起一阵痛楚,才想起今天是不用去学校的。
爸已经替我跟学校请了一天假。尽管他不喜欢看到他的小孩缺勤,也不认为我的伤势严重到了影响上课的程度,但在我的恳求下,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事实上,我的观点和我爸是一样的。昨天我偷偷去医院做检查,结果一切安好,既没伤及内脏也没断根骨头,即证明我所受的伤并不会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
我只是不想上学,才对家人说的谎。
今天月考成绩下来,一想到要忍受一整天的考试分析,就更想远远避开学校那个地方了。
反正也好久没旷课了,就当是给自己一次难得的机会放松吧。
我走出房间,见澄澄的房间门开着,屋里没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而澄澄自己是从来不叠被子的。
我在客厅里找到了林奏华,她似乎起床有段时间了。她把电视音量调成静音,一个人坐着看无声的新闻。
“怎么没声音啊?”
林奏华看看我,轻声说:“不想吵到你。”
“我这个人一睡着就跟死人似的,你把声音调到最大也吵不醒我的。”
我把音量调到适中,然后站着看电视。过了会,我装作随意地问:“电视上有说过那个吗?”
林奏华道:“说了,但不多。”
前天深夜,我们离开新蕾,先回到了林奏华的公寓。那个点儿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们只好在公寓里过夜。林奏华的临时据点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她却能神奇地变出药和纱布,虽然量和类都不多,处理伤口还是凑合的,顺便一提林奏华的手法很纯熟,她似乎经常要面对这类伤。熬过一个无眠夜后,我们搭乘最早一班车回到镇上,一进家门就受到父母的“款待”:妈她抱着我俩哭,不过她抱林奏华更久更用力点,看得我真想提醒她她抱错人了;爸他先是一顿斥骂,之后理所当然进行盘问。我说我在城里偶遇初中同学,三人玩得兴起就在对方家里过夜,回来时和澄澄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澄澄又不小心磕到楼梯上的火炉,就变成这样了。
“你应该先打个电话给我们,征得我们的同意!”爸爸怒吼道。
“丁丁,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妈妈哭着说。受到她传染,我也掉下了眼泪。绝不是因为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为什么会掉眼泪我也不清楚,只是心里莫名很酸。
我一哭,爸妈也不把我逼那么紧了,他们欣慰地以为我知错了。我又花了点功夫摆脱掉我爸对那个收留我们的初中同学的追问,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新蕾的事却还没完。
前夜离开之前,林奏华用最后一张符处理了另一只魔物的尸体,她却没办法抹去走廊上打斗过的痕迹——我的风无意中给走廊制造出几道宛如用巨斧劈过的伤痕。还有被魔物毁坏的化学实验室,还有那株被我烧掉的灌木,还有——突然失踪的保安。这种怪异现象不登上新闻简直是浪费。
“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
“为什么?”
“那些人是永远找不到真实原因的,因为他们只能看到符合常理的解释,”林奏华说,“况且,这种事时候一过,自然就没人感兴趣了,所以我说不要紧的。”
我看她永远镇定的样子,不禁问:“你的信心是从哪来的?”
“我自己的经历。”
“怎么说?”
“有一次我太匆忙,结果留下些痕迹,直到今天都没人揭发我。”
是哦……我忘了这家伙其实是个老手。她总是从容不迫的,也许还是个出色的老手。只不过这次她运气比较糟,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生了一起错误的事件。
我专心看起新闻,看着看着又想起了老刘。前夜才交手过的怪物,模样已忘得差不多了,老刘的印象却变得越发清晰。我开始主动说话,尽量不去想他。
“你早饭吃过没?”
“吃过了。”
“什么时候?”
“刚刚。”
“吃什么的?”
林奏华目指餐桌,桌上放着昨夜吃剩的菜肴。我尝了一块茭白,是冰的。
“你菜没热过就吃了?!”
“……我不知道怎么加热。”
我怎么从林奏华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好意思呢。
我招呼林奏华过来,给她示范了遍微波炉的用法,她那投入的神态还挺可爱的。
“你们那个世界没有微波炉吗?”
“我们的世界没有电。”
“没有电?那岂不是……电视啊电脑啊都没有?”
“是的。”
没有电……不能上网不能打游戏……那怎么活啊?我又细看起林奏华,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她。过着这种无趣的生活,难怪人也变成闷葫芦了。
不过古代也没有电,人类不照样活过来了么。
现在的人日子果然是过得太舒坦了。
“你再吃点吧。”
“我饱了。”
“再吃一点点,就当做是陪我吧,我一个人吃饭好寂寞。”
“……”
林奏华在我对面、澄澄的专属座位上坐下了。她连捡筷子的动作都是文雅的。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林奏华,关于她这个人的,关于她那个世界的,不过现在我实在太饿了,眼中只有吃的。不得不说,我妈的厨艺给个五星都不为过。
“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林奏华突然说道。
“你说。”
“关于你的……能力。”
我一听,手中的筷子自觉停下了。
终于来问我了。
幸好是她问我,若她再不问我,就得换我问她了。
“那个很少见吧。”
“不。”
“不?”
“在我们的世界不算少见。”
她顿了顿,又说:“在我们的世界,有的人会招来风雨,有的人会操纵水火,这类人虽不算多,但也绝对称不上少。我之所以感到好奇,正是因为你并不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人。”
“……那可不一定。”
“嗯?”林奏华的疑问仅限于语气上的改变,她的眼眸则清冷如初。
我低下头,用筷子拨动起碗中的饭菜,思绪渐渐飘回七岁那年的夏天。
“你说你来自嬗洲。你知道吗,嬗洲,我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我悄悄抬眼,见林奏华的脸上闪过一抹惊疑。虽稍纵即逝,但也足以令我偷笑。接着,我述说起了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
“我六岁的时候出过一起车祸,病好了后,这个能力就突然冒出来了。我以前从不知道自己还能操纵风。当时我小,以为人人都能这样,加上这能力又时灵时不灵的,所以没人知道这事,知道了也不信。第二年夏天,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太爷家玩。我太爷爷脑子糊涂,人看上去疯疯癫癫的,我把这事说给他听,还给他演示了一遍,说来也巧,那天的风很好使,我把桌上的茶杯吹了下来。我本来只是想逗逗他,哪知太爷突然不疯了。他是不是真的好了我不知道,起码当时他那个样子是不疯的,我第一次见到那么严肃的太爷。然后他就跟我说了——”
我停下来看看林奏华。只有我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话,好不习惯啊。
林奏华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本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他又说他爷爷其实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人,那个地方叫嬗洲,在那多的是我这样拥有特殊才能的人,可是这里不是嬗洲,要想好好过日子必须学会谨慎,我有能力的事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太爷是这样告诉我的。他把嬗洲写给我看,一笔一画可准了,写完了还逼我记住。后来我去查,没查到有一个叫嬗洲的国家。再后来,当我想问个明白时,我太爷已经去世了。而嬗洲这两个字,我是再也没忘掉过了。”
讲完后,林奏华稍作沉默,又问我:“你的太爷爷是如何听说嬗洲的呢?”
“我太爷是从他爸那儿听说的,太爷的爸爸又是从太爷的爷爷那儿听说,再之前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源头应该是我太爷的爷爷。”
我放下筷子,问像在沉思的林奏华:“你觉得,我太爷口中的‘嬗洲’跟你所指的‘嬗洲’是同一个地方吗?”
“是的。”
“……你回答得也太干脆了。”
“我认为,是的。你的祖宗是嬗洲人,你既然是嬗洲人的后代,那么你的特殊能力也能解释了。”
“那为什么只有我有这种能力呢?我太爷,我爷爷,我爸,还有我妹妹,他们看上去就跟普通人一样。”
“你妹妹擅长运动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擅长吗?”
“不,她就是个运动白痴,400米要补考才能勉强过关。你在用她的身体,你应该感觉得到吧。”
“可是她的哥哥却是个运动健将。”
我不禁笑了。实不相瞒,运动神经大概是我最引以为豪的东西了。
我也明白林奏华要表达的意思了。
“你说说,你是怎么发现我是个运动健将的?”
“只要不是傻瓜都看得出来。不仅是运动神经出色,你的应变能力也是一流的。”
我脸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听着林奏华的口气,与其说她是在赞扬我,不如说是在分析客观事实,可就是这样让我最受用。我想多听听她的妙言,林奏华却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我扒了口饭,止住胃发出的抗议,又问:“我刚说哪了?”
“你说你太爷爷吩咐你不要把自己有特殊能力的事张扬。”
我明知不是卡在这里,还是顺着林奏华的意思说下去了:“对,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怕我会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时我小,却牢牢记住了他的话。我也不是害怕,害怕这种能力或者害怕别人知道我的秘密,但太爷爷的话就像有魔力似的,让我死死保住这个秘密,直到今天连我家人都不知道。我真正感到害怕,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跟我同桌吵架,为什么而吵我忘了,我就记得吵得特凶。我同桌是个女生,也不能打她。我太生气了,不小心把风召了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同桌脸上已经多了条口子。那口子很深,血从里面不断流出来。我第一次看到人流那么多血,当时我腿都吓软了。我太害怕了,就逃出了学校,实在没地方可去,到了晚上只好回家。我以为我会为伤了同桌一事受到责罚,哪知事情发展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又拨动起碗里的饭,这样手就不会闲着。只有嘴巴在动的话,感觉像个受审的犯人。
“我们吵架全班人都看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看到是我划破她的脸的。我一直跟她保持距离,手上也没拿东西。在别人看来,她脸上的伤口是它自己蹦出来的。后来,我们两家人在学校里谈过一次,我爸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我是不是我做的,如果是我做的,我就该承认。”
我突然说不下去了,筷子一甩,低下头来看起自己抱在一起的手。直到找回干涩的声音,我才继续说道:“我没有承认。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是我做的,可我心里明明清楚那个女孩脸上的伤疤是谁一手制造的。我的父母信任我,女孩的父母是好人,虽然他们很心疼女儿,却也选择了相信我。再后来,那个女孩转学了,我再也没看到过她了。”
这个秘密我原本打算带进坟墓里,如今却不知不觉告诉了一个认识不过三天的人。
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开导者,而是一个倾听者,林奏华显然能胜任此任。她自始至终都在静静地听我说话,而我自始至终都不敢直视她。
屋里太安静了,我险些以为林奏华已经离开了。
我终于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懦夫?”
她说:“你不是懦夫,你是个胆小鬼。”
“我是胆小鬼。我只想到自己,只顾得逃避责任。假如当时那风偏了点,划破的就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脖子,那就等于我杀了她。我头一次知道这种能力是危险的,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遮着掩着。你相信吗,从那以后我使用这种能力不超过十次。”
“包括前夜?”
“这次性质不同的,它不是人,它又杀了……杀了那么多人,所以我没有顾忌。可是她是无辜的,她没做错事,就算她真的做错什么,我也不能对她这样……我算什么呢?”
然后,我又没了声音,因为觉得已经说够了。
良久,我拾起筷子,像到林奏华家中做客般拘谨地说道:“对不起,让你听了……”
“你很想对她这么说吧。”
“说什么?”
“说对不起。”
沉默代替了我的回答。
那是当然的。
如果时光能倒退回七年前,尽管无法挽救恶化的事态,我想至少不会让自己留下悔恨。
林奏华缓缓说道:“对不起是很神奇的三个字呢。有些笨蛋整天挂嘴边,有些人却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有时无足轻重,有时又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了又能怎样,她不可能原谅我的。”
“你对她说对不起是为了得到原谅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不是。”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也许吧。”
“她已经是过去式了。”
“但我不可能忘掉她。”
“有时只为自己考虑也没错,毕竟人是自私的动物。”
“……你是在安慰我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跟你讲这些,并不是为了寻求安慰。”
“难道我无视你,你就会开心吗?”
“不是开不开心的问题!”
我感到心烦意乱,可随机,又认识到不该冲林奏华抱怨。
“你别介意,能答应我吗?”
林奏华默默点了下头,我依然揣摩不出她的情绪变化。
或许,变化这个词跟她是无缘的。
桌上的菜再不吃就凉了,于是我们又埋头动起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