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鱼儿跃回了深黑的水底。
    某地，一盏四角凉亭，漆皮是崭新的朱红色。亭子以北流淌着一条漂浮着枯黄的荷叶的小河流，上边横跨着一段直线型小木桥，从那儿可通往一块昨日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再翻过草坪，步行个一分钟，便到我家。
    形影单只的我撕开可乐罐的拉环。我不喜欢碳酸类饮料，它们只不过是加了点气泡的甜水。最先我只想买一瓶矿泉水，但转念一想家里有的是纯净水，最后拿去付账的就变成一听可乐了。我说过我不喜欢可乐，只给自己下了三四口，冰凉的液体涌入食道，大量气体从胃中冲出，然后结结实实打了个嗝。喝完后，我再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虚空，回忆着我逝去的时光。
    作为一个高中生，我的七月基本上是在闭塞的教室里度过的。我曾经恨不能炸掉全国的高校补习班，让学校变成寸草不生的废墟。有时我会羡慕澄澄，她自由自在得像只小鸟，就像几年前的我，夏天和小伙伴去游泳，或者一个人嚼着冰棍在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我家大人不能说是对小孩的学业不在意，但也没有严苛到小孩必须上缴多少分数才放他们过关的地步，于是澄澄从没接受过乱七八糟的课外辅导。迄今为止她只参加过一个暑假国画兴趣培训班，把虾画得跟鱼似的。可惜画得再像，虾终究不是鱼。
    那时，澄澄还是我熟悉的模样。
    我有时怀疑澄澄身上的怪异其实并没有结束，所谓的失忆是怪异的一种延续。
    现在，又多了一项：疯言疯语。
    虽然这么说，但澄澄不是疯子。就算她是，只要医院没开出证明我就不会承认。她不过是说了些令正常人难以理解的话，仅仅因此就草率地把她踢入非正常的范围，实在太可怜了，第一个于心不忍的人就是我。
    人可以从一个人的言语中揣测出对方的心境。在大脑正常的前提下，出格的言行基本上可以归类于：排解压力的必要措施。如果澄澄在不知不觉中积累的压力达到了不得不宣泄的程度，如果她觉得通过宣扬不着实际的言论可以将她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那么我很愿意成为她的第一个听众。不过我得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于是我跑出来透口气，顺便思考下以我的立场有没有怀疑她话中真实性的资格。
    追溯事件起因的话，就要把时间拨回……拨回多少？忘了，忘了我在外面待了多久，那就姑且把时间定在父母外出之后吧。
    我和澄澄面对面坐着。起初我们就像在比试耐力，嘴巴不动，两眼盯着对方。虽然是澄澄敲响了我的房门，但她似乎并不急于先开口，而是耐心地等着我终结这段沉默。最终，我投降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
    澄澄扔出不明所以的一句：“我骗了你。”
    “……嗯？”
    等我回过神，澄澄又说道：
    “我说我不记得二十号晚上的事情，那是我在骗你们。”
    “……”
    我揉了揉眉心。或许是试题做多的缘故，脑袋困在一片薄薄的混乱中。
    “你说你……是假的？”
    “嗯。”
    “你骗我们？”
    “嗯。”
    “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去了哪。”
    “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滨江是吧？”
    “不是滨江，是西湖。”
    “警察说是在滨江……？”
    “那是因为我迷路了。我原本是去西湖，结果不小心到了滨江。”
    澄澄用新闻联播主持人的语调说出了这么可爱的话。
    “我理解了，那么你为什么要去西湖？我说过的吧，等你出院后就带你去那里玩，你该不会是等不急了？”
    不对，情况真是这样也没必要隐瞒啊。
    我只听澄澄又道：
    “我的房子在那。”
    “你的房子在这。”
    “不，在那，在西湖边。”
    “别跟我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都说了别跟我开玩笑，我真要笑了哦。”哈哈哈这一点都不好笑嘛。
    我合上参考书，转回身面朝澄澄。
    “好了，这次认真回答我，你去那做什么？”
    “我的房子在那。”
    我真想用手蒙住眼睛。
    “澄澄……哥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我指指脚下的木地板。
    “你的房子明明在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
    澄澄不慌不忙地说：
    “我说的是以我的名义独立购买的房子。”
    “你一个小孩，怎么可能自己买房子？”
    “我不是小孩。”
    “像你这种年纪的小鬼都不肯承认自己小。”
    “我不是小孩。”
    澄澄重申，语气冷静坚决，稚嫩的声音和外表却出卖了她。她马上又问：
    “哥，你相信我吗？我欺骗了你，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我当即说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接下来我的发言在你听来会十分离谱，你也许会以为我疯了，但我以我的名义发誓，我说的字字属实。”
    严肃的口吻，让我不免莫名紧张起来。
    “你说说看？”
    然后澄澄一脸认真地说出了我想穿脑袋也不会料到的台词：
    “其实我不是你妹妹。”
    “……”
    “我也不是苏澄澄。”
    “……”
    “我更没有失忆。”
    “……”
    “简单来说，我是凭依在苏澄澄身体上的灵魂。苏澄澄的灵魂如今正在沉睡，是我的意识支配着这副躯体的行动。现在在这里跟你说话的不是苏澄澄本人，而是占用了苏澄澄身体的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澄澄像背诵课文般流畅地把话说完了。语毕，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眉宇和嘴角没出现一微米的变动。
    她看上去态度慎重，不像是在开玩笑。如果我听不懂中国话，我一定会被她的模样打动。
    良久，我从错愕中惊醒。我看看澄澄，问她：“你说你不是苏澄澄，那你是谁？”
    “解释起来会有点麻烦，你现在只需知道我不是你妹妹。”
    “莫非你是澄澄的第二人格？”
    “不是。”
    “你就告诉我吧，我不在乎麻烦。”
    沉默半响，澄澄开启她薄薄的嘴唇，向我透露：
    “简单地说，我来自异世界。”
    我瞬间有种被当成猴子耍的感觉。
    等混乱的大脑恢复了它正常的运转规律，我人已经从社区北门的便利店里出来了，手里还有一听可乐。我抛下胡言乱语的澄澄，独自跑出来吹风，虽说今天晚上外面无风。
    我想，澄澄一定是还不信任我们。毕竟她不久前才失去记忆，对不认识的人心存戒备是最佳自我保护手段。但是除了我家，她又无处可去，于是就在无尽的孤独和激烈的思想斗争夹击下催生了妄想症。看来我得跟爸妈谈谈，看看怎样才能把澄澄从她自己制造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回到家中，正厅一片漆黑，爸妈没有回来。我来到自己房间，见澄澄仍然坐在床尾，安静地看一本摊在膝盖上的书。
    “澄澄，我回来啦。你在看什么？”
    澄澄举起书本，书皮朝我，是我小学买的《大雄的魔界大冒险》。这本已经被我和澄澄两人翻烂了，但我还是问她：“有趣吗？”
    “有趣。”
    澄澄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天生带着点冷意。她的视线又回到书页上。
    “你们能相信漫画里的非现实，却不相信现实里的漫画情节。”
    “漫画是虚构，漫画里明天宇宙爆炸了都不会有人惊讶。再说什么叫非现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它不是真的。既然不是真的，又怎么能被人们相信呢？要是我突然跟你说其实我是外星王子，你又怎么看我？”
    澄澄又抬头看着我，依然猜不出她的情绪。
    “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是怪我之前没跟你说实话？”
    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
    “这种事……就凭你口头上逞能，你叫我怎么相信。”
    彼此无言地对视。之后，澄澄轻轻起身，把漫画书放回书柜，再从我身边经过，来到了门口。她刚握住门把手，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呆立在原地的我说：“明天下午，你带我去西湖。”
    “好，就依你的。现在你要不再在我这里看看漫画、放松放松心情？”
    “谢谢。”
    语落，门轻轻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