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似水流年  第二章 关于爱情,关于私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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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似水,负载着我所有的回忆,而最初的最初,当然得从我的父母说起。
    我的父亲一九四九年出生在一个叫做桂溪镇的小镇,他有兄弟姐妹十三人,父亲排行第十。那个年代认定子孙满堂就是家庭幸福,所以一味地盲目地生养着,但子孙多了,却未必有足够能力养得活。祖母只带活了三个小孩,父亲上有一个排行第六的姐姐,下有一个排行十三的小妹,她们同父亲一起幸运地活了下来。
    那时桂溪镇还是一个纯美的小镇,我在《八月桂花香》里有过叙述。我常常想被清泉孕育被花香熏陶的女人,一定是灵巧而温婉,美到极致的,就像我的母亲。但是祖母却打破了我心目中约定俗成的概念。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堂屋的高墙上挂着一幅祖母的肖像,是父亲年轻时为祖母作的,那幅肖像画得十分传神。祖母的脸颊清瘦,颧骨高耸,目光严厉,我幼时常被那肖像吓住,觉得祖母的眼神充满鬼气,每次从堂屋经过的时候,那严厉的目光仿佛也鬼祟地紧紧跟在我身后,小小的我常常会吓出一身冷汗。
    祖母年轻时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她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与祖父纠缠不休。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很高大,脾气暴燥,瘦弱的祖父很怕他。祖父在父亲三岁时就过世了,所以我是没有亲眼见过祖父的,这些故事是从姑姑的口里听来的,父亲从来没有在嘴上提到过祖父,祖母也亦然,这也是让我感到十分奇怪的。在我看来,父亲与祖母的关系有些微妙,我有时揣测父亲是有些恨祖母的,也许他觉得是祖母让他变成了一个自幼得不到父亲疼爱的孩子。传说祖父是上吊死的,死在大年三十儿的晚上,使他想不开上吊的原因是因为祖母骂他没有出息,年三十没能拿钱回家过年。
    我是想不明白一个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居然可以这样孱弱,但是以死来逃避身为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却是我不敢苟同的,夫妻争吵中的气话真的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吗?祖父与祖母都是基督徒,自杀是上帝都不宽恕的行为,但祖父宁可上不了天堂也要去自杀,也许他在世前的那一刻也对他信奉的主产生过疑问。
    祖父只留下了一帧老旧的黑白照片,看背景的砖墙应该是在教堂外面拍的,照片中的他穿着一袭灰白的长衫,微笑而立。我有时很是惊奇上帝造人的奇妙,父亲与祖父长得很像,但是父亲脸部的线条太过严厉,祖父却是柔和的,无害的,很有些书生气,很难想像这样的祖父其实只是一个铁匠。
    一个书生模样的铁匠?想到这里我笑了笑。我是从未见过现实中的打铁铺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却在许多影视剧里见到过,那里热火朝天,火星四溅,“丁当”声此起彼伏,铁匠们都精赤着上身,他们为老百姓打造切肉的菜刀,割麦的镰刀,耕地的锄头,煮饭的铁锅;他们也为江湖人打造砍头的大刀,杀人的长剑,索魂的暗器,还有快马的铁蹄!祖父那个年代,应该还有江湖存在的吧?一定有!像我知道的燕子李三、一灯法师、大刀王五这些名字,都生存在祖父同一个年代里,也许祖父就曾经为一个江湖豪侠打造过兵器,谁知道呢?
    千奇百怪的幻想总令我的脑子像岩浆一样沸腾,也许我身体里的某一部份就是祖父炼铁炉中的铁浆铸成,它时刻保持着我的心像火烧一般的炙疼,还时时被敲打着,迸出串串激情而耀眼的火星,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
    祖父像一粒尘埃落定在红尘里,万丈红尘中于是又多了一个被称做寡妇的女人。祖母爱过祖父吗?我不知道,很难想像那时候的人会把爱挂在嘴边念来念去,可是她嫁给他了,不管是因为父母之命或是别的什么,还为他生了十三个孩子,尽管她只养活了其中三个。祖母恨过祖父吗?我亦不知道,但是我同情祖母,因为知道一个女人独自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要在竞争残酷的世界求存,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支撑她的是什么呢?我常常觉得女人的承受力和忍耐力都绵韧得不可思议,一个女人,她的承受力到底有多强?她能够忍耐多少沉重的负荷?祖母,外祖母,母亲,或者我,我们身上都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它安抚着我们在俗世欲望而饥渴的心,所以才能支撑我们继续向前走下去。
    祖母没有改嫁,她守着我父亲兄弟姐妹三人渐渐地长大了,他们成长的过程一定有许多故事,我有时会好奇地从父亲嘴里掏出一点来,但是父亲总是吝啬,给我讲故事的日子几乎是曲指可数,而且总是那些忆苦思甜的事情,甚是无聊,于我而言最好奇的莫过于父亲是怎么追求母亲的,但是父亲对这个故事却守口如瓶,一直坚守阵地,绝不缴械投降。说到这点我很佩服祖母的开明,她的三个孩子都是自由恋爱的,尤其是我的两位姑姑,她们都带着辣妹子如火般的热情,认定了一个男人,就不顾一切地跟随。
    我小姑姑的恋爱故事带着一些传奇的色彩,我的家乡曾以产丝织物在邻县大大有名,而小姑的职业就是家乡丝绸厂的缫丝女工。小姑年轻时是她工厂里的一朵艳丽的芙蓉花儿,那时候有个工作的漂亮女孩儿可不多,因此想摘花儿的男子亦多如过江之鲫,但小姑姑却总是不紧不慢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直到有一次,小姑作为厂里的优秀生产骨干被派遣到阆中丝绸厂学习,指导她们工作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日久生情,一个月后小姑回家了,她在回家的第三天晚上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留下一封信给祖母,便乘上了当晚的长途汽车,她要到阆中,跟她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祖母倒是没多久就原谅了她心爱的小女儿,但父亲表面上接受着现代的教育,骨子里却仍是一个被五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禁锢的男人,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小姑的私奔当成我家的耻辱,但木已成舟,他亦无可奈何,这块心病一直隐藏在父亲心里,渐长成一块摸不得碰不得的毒瘤,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原谅这个为情所累的女子。
    在我而言,小姑的私奔离我太遥远了,但是,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却是满心激动的。私奔?只是两个字就有说不完的故事了。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气,那种抛开一切的果断,离开从小生活的故乡,承受与亲人分离的痛苦,告别相知相识的朋友,抛弃垂手可得的前途,她对这个男人的爱与信任到达了何种程度?前路茫茫,自己的未来全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一切都是未知。私奔!多么美丽的两个字,而一切的美,都令我感动,伤怀之美,残酷之美,灵动之美,朴实之美……我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梵高《向日葵》的灿金色;越剧《借红灯》的美丽名字;街头着了相同花色服装牵手而行的母子;月光飞舞下萤火萦绕的竹林;夜空中灿烂闪烁悄悄眨眼的星子;在迷茫的晨雾中展开的冬日暖阳;或是梦里乘着棕色的骏马,在风中飞扬……
    是不是那种无所顾忌的爱情,才算是爱情呢?爱情到底是什么?我不明白。是无私吗?可是抛弃了所有,就真的是无私了吗?如果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我会不会为爱抛开一切?我真的会爱一个男人比爱自己还要多吗?没有面临到那一刻,谁也不知道答案。一个女人,又怎么能把双手完全放在一个男人的手里呢?放弃了自我的女人,即使是为了爱情,值得吗?爱情是不会弥新的,等到那份热情退色,爱亦松驰,脱下那层华美的面纱,生活的本色就冲淡了激情,那时候,一个没有自我的女人只好依附着她的男人生存,而生活,是现实而残酷的。
    我的小姑上个月回到我家,她患了很严重的糖尿病,全身浮肿得不成人形,早已不复当年青春貌美的模样了,我想父亲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原谅她了。小姑回家只对我父亲说了一句话,“要死我也要死在家里”,能让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绝望的一句话来,想必她的爱情已经令她灰心到了极点,她已经不再把有丈夫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家了。在遥远的阆中,有她的两个女儿,还有她当初交付了一切的丈夫,可是到重病临死的时候,他们却都不在她的身边。想来可笑,这就是爱情,它早就被生活湮灭得物是人非。只是我仍然会感动私奔这样的故事,仍然会感动于私奔这样的词语,但是,我想我永远都不会把自己的两只手都交给一个男人,丈夫只是生命中的一半,另一半仍是女人自己,爱是满圆,若要完整,交给心爱的人一只手就好,剩下的一只,要拿来掌握自己的命运!
    ——2001年9月24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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