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关东篇 (上) 第十三章、距离是思念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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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泡澡的感觉确实不赖、同时更缓解了不少摔车后的全身酸痛症状,但是不想花太多时间在这件事上。况且,光是弄干头发就要耗掉不少时间。
黑河守面对雾茫茫的镜子、拨开几搓头部侧边的长发,被覆盖在底下的是一小处光秃秃的部位、长不出发丝;光秃本身是一块疤痕。
大概是撞到了地板还是什么东西弄伤的吧。她自己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受伤时的年纪还很小,只留下一片鲜红血腥的景象在眼前,血液流出伤口的感觉仍然清晰。小时候,还被不懂事的同学嘲笑成是「小秃子」。这也是她之所以留长发的原因之一,短发的造型很容易就被发现这块疤痕。并且也鲜少上过理发店,总是让三船枫或黑泽替她稍微修剪;然而他们至今都不晓得这道伤疤是怎么来的。虽然问过,但是没获得解答。
——或许,那个害她撞伤头的男人、母亲所选择男人,早就已经遗忘了这件事——忘了曾经亲手伤害过一个无冤无仇的小女孩,正在享受原本不属于他的天伦之乐。
尽管黑河守从没仔细看过对方的五官容貌、从没记住过对方的长相,不屑看也不屑记住,只要知道那是个杀千刀的混帐家伙就够了;假设此刻那个人站在她面前,她仍旧认得出来。而且恨不得亲手报复——把自己承受过的委屈痛苦全都加倍奉还回去。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而已经蜕变成一个足够独当一面的大人;经由长时间的严格磨练,她的「技」与「体」指数都高到濒临破表,光是单手掐住咽喉就能使目标窒息、折断颈骨;甚至仅用两根手指捏住对方的「死穴」、就能致对方于死地。
不过,假如可以的话,实在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对方。为了那种会虐待小孩的混蛋葬送掉自己的后半生,太划不来。尽管她并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后半生可过。
关于被带到三船拳馆之前所发生的儿时往昔,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无论听者能不能感同身受,都没有说出去的必要。即使被问了,也总是拒绝回答。没有人会想听这种算不上光明的经历;既然是自己的问题,就不必增加他人的困扰。
用毛巾努力地又搓又揉、总算是将长发处理到半干半湿的程度、吹了风也不怕感冒,接着穿妥就寝用的单件和服。黑河看着那一大桧木桶的热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此打算去向中年妇人请益。反正作用应该也是拿来洗东洗西或浇浇花草之类的,也有可能就这样丢着不管。
侧耳倾听了一下。整栋偌大的屋宅静悄悄,仅充斥着从后院传来的蛙鸣声。
也许木下夫妇已经睡下了。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
突然兴起一股想去那片竹林晃晃的念头。
暂时放着那桶还没冷掉的热水,黑河走出了浴室。
不过,在去后院之前,必须先料理好这只左手。她在左拳面上覆盖着三船枫给她的药膏,然后用绷带缠绑固定住;速度依旧飞快利落。
残留在右臂上的疤痕——母亲留在她身上的伤痕,仍然隐隐作痛着。彷佛幻肢痛一般的症状,时不时就会偶尔发作一下。左眼下方的小伤痕则是她自己造成的;不晓得该说是她自己直接或间接造成。至于产生这道伤口的原因和过程……也许看在旁人眼中会觉得惊悚了点,然而黑河自己倒觉得有点愚蠢,懒得回想,也没必要回想。
渐渐迈入初夏的夜晚不冷不热,微风凉爽舒适。双脚轻踩在长木板铺成的廊道上,发出些微的叽嘎咿呀声;光裸肌肤表面还未全干,每当踏下去的时候,脚掌与脚跟就会和木板黏附在一起,导致前行的速度缓慢很多。因为不是在自己的家中、担心可能会干扰到主人,黑河行走的步履显得更小心谨慎,活像是在当小偷。她喜欢光着脚踩在木板地上的感觉;一方面也是由于从小到大的环境养成。
她将面对后院的纸门打开到能容纳自己身躯的宽度。探头一瞧,高架地板下方的泥地上摆了两三双木屐。
大概是要走进后院用的吧。
心里想着,身体也随之行动。直接踩到泥土地的话,一定会弄脏刚洗干净的脚底。黑河先往长廊地板一坐,双脚晃到木屐上方、让鞋带卡在大脚趾与脚食指的缝隙之间,然后身子才离开所坐的位置。脚踏实地的感觉总是能教人不自觉心安。
蛙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完全不曾间断过。
这些青蛙还真有毅力,肺活量不错。要是能把这种肺活量运用在打球上,要是他们都能锻炼出这种肺活量的话……
蟾蜍的话,好像就不会呱呱乱叫了。似乎只有在求偶的时候才……至少没实际听过蟾蜍的叫声。黑河忆起许久之前,那只被用来恶作剧吓唬她的老蟾蜍。后来她将无处可归的老蟾蜍带回家,让牠安稳地待在她所住的地方、过得惬意愉快。毛毛虫则是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黑河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通,双脚也无意识地朝那一小片竹林走去。
竹林分布的面积虽然不广阔,但是在夜晚中,仍旧伸手不见五指。从外头望进去,斜斜生长的竹杆们纵横交错、里面乌漆抹黑,有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什么东西的神秘气氛。
黑河守站在竹林之外,交迭在胸前的双臂藏在浴衣袖子里头。
眼前那一小片竹林,就彷佛是将他们球衣上的竹林图案具现出来的实体画面。
与「搞笑」宗旨呈极端对比的反差,球衣的设计和用色十分素雅;四天宝寺中学网球队的队服延续着传统与门第的精神——以黄绿色为基调,用绿色描绘而成的竹子表现出「绝不屈服的心」。
夏日微风穿梭在竹与竹之间,斜长着却直挺挺的竹节轻轻摇晃起来,与竹叶一同发出飒飒作响的声音。不远处一直传来「添水」的叩叩声。
新鲜的夜晚空气中充满着竹子、树木与泥土和花草的味道。
披垂在肩上与背后的黑发长过腰际,发丝也跟着随风起舞;衣袖和衣襬也微微飘动着。略为潮湿的皮肤接触到户外空气,舒爽度更甚于平常。
后院还摆设着几座石灯笼。没点燃的石灯笼只是单纯的雕饰。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笼罩于大地之上的夜幕并非全然的黑暗,而是有点透光的墨蓝色。光源来自于型态未达圆满的明月,以及分散在各处的点点星辰。
以那抹月为中心,柔和的光芒往四面八方散发出去。距离愈远,光就愈是照射不到。
黑河守抬起头仰望着天空,脑中没来由地罗列出一排诗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忘了作者是谁、从哪里听来,只记得这两句,确切的意思如何也全然不知;只不过,觉得应该和自己当下的心境十分符合。
在不同的地方,共享着同一幕景色。
他……白石现在应该也在自己的家中,一起望着相同的月亮吧。这是当然的,他们就待在同一个地球上,月亮和太阳也都只会有一个。
不过,前提要是他会去看窗外的月亮才行。搞不好他老兄正忙着做伸展操、健康操、和猫咪玩、照料有毒植物,或是撰写小说等等。
很想念他。即使只能听听声音也罢。
不知道……他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虽然在替他更换右臂上的绷带的时候,他完全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计较之色。不仅不计较,还竭尽所能地给予安慰。
他愈是那么做,她就愈是感到愧疚。只要是为了他,就算下地狱也甘愿。
那么温柔体贴的他……我配得起吗?
先撇除个性问题不谈,光是「年龄」这项条件,就够令她裹足不前。
黑河低下头俯望着自己的脚趾;看不见自己脸上浮现出伤感的表情。
由于在屋宅内遍寻不着年轻女孩的身影,最后,木下护士长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面对后院的纸门是敞开的状态。还没确认木屐少了一双,远远便见得穿着浅色浴衣的纤细身影正在漫步移动。长发乘风缓缓飘荡,在皎洁月光的映射下,每当发丝划过空中之际、就会化成一道若有似无的细致银光。
女孩伫立于竹林之间。
女孩与竹林。
女孩生于竹林,竹林孕育女孩。
「辉夜姬……」
似是听闻后方的低喃声,又或是低喃声乘风而来所以才听见了。女孩转过头,发现杵在两扇纸门间的中年妇人,貌似正在发呆。
「……木下护士长。不好意思,我乱跑了。」黑河边向对方鞠躬致歉,边往屋子的方向走回去。
「不不、没关系。」穿着长袍睡衣的中年妇人摆了摆手。「刚刚不是就说过了吗?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了。妳应该也没有多少借住别人家的机会吧。」
黑河守极度重视自家的隐私,并且也同样重视他人的隐私;绝不允许任何人跨越雷池,更不会擅闯不属于自己的领域。时而鲁莽冲动,时而却又懂礼守规矩。
彷佛四周竖立着看不见的高墙,隔绝自己和所有人。
木下朝果盯着黑河守的侧脸发怔,脑中没来由地萌生出这种想法。年轻女孩也回望向中年妇人。
「护士长,请问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中年妇人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啊……」
黑河望着妇人,默默地等待对方下文。
「刚刚……有那么一下子,我把妳错看成了竹取公主呢。」
「竹取公主?就是传说从竹子里出生的那个……」
「辉夜姬就是在竹节里被发现的唷!当时一定是像这样小小的、很可爱——」中年妇人阖起双掌,想象着体积袖珍的小公主就坐在掌中央。「如果妳真的像竹取公主那样缩得这么小,一定也会瞬间『变可爱』很多吧。不管是再怎么凶猛的野生动物,缩小以后都会是这么可爱的。」
……言下之意,就表示她是只既可怕又凶猛的野生动物,需要缩小一点就是了;必须缩小才能被安全接近就是了。
似乎也是这样没错。
无话可说的黑河守用一双死到不能再死的死鱼眼斜睨向木下护士长。后者倒是笑得挺欢乐。
「可惜的是,后来辉夜姬也愈长愈大了。长大了之后就不可爱啦——虽然漂亮是漂亮,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小伙子想娶她了。」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叹。木下朝果打住了这个话题。「好啦、快进来房间吧!早点睡,明天还要一大早就要去医院了呢!研讨会是早上就开始了吧。」
「……是。」黑河抬起脚、跨到离地面有段高度的长廊上头,中年妇人随后关上两扇拉门。
「阿守,妳会不会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没关系……不必了,我刚刚有吃东西。」
木下朝果审视了一下年轻女孩若有所思的神情。「阿守,在想些什么呢?」
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掺进了些许疑惑之色。
「妳看起来,好像在挂念着什么。」中年妇人不死心地继续在黑河脸上看来看去。幸亏她脸上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有什么让妳挂念着吗?家里?学校?还是……四天宝寺中学?」
我……挂念?
「没有……我没挂念着什么。」黑河将脸往旁边别开。
「不要担心,反正研讨会只有三天而已,很快就能回去了。妳不要太想家想到哭啊、不然我会很紧张的。」木下朝果用玩笑的语气说着、送她回到借宿的客房,对她道了声晚安后便离去。
是啊……很快就能回去了。
很快……
黑河守坐在房间中央,意志不由自主地神游到别处去——或许是回到大阪了——最后,她身子愈偏愈斜、咚的一声倒在榻榻米上。身上穿着青绿色护腕、脖子绑着几根银色发丝的木头娃娃以及黑猫钥匙圈都和她并肩而躺。
几天没见面了、又没听见声音;因此,才离开大阪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开始想念他们了。
同一时刻,白石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双臂交迭在胸前,双眼盯着摆在桌上的盒子。
假如那只是普通的盒子的话,倒是没什么稀奇。
重点在于,里面放置的东西是黑壳银纹手机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