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陆点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二十章、虎克船长与小飞侠(Ⅵ)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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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毫不怀疑她真的能办到那种事——板着张和性别与年龄完全不相衬的凶恶脸孔、以敏捷的身手避开鳄鱼的攻击、一脚踩在鳄鱼的嘴巴上,拿着尖锐的鱼叉刺穿鳄鱼的脑袋;或是根本不需要武器、一拳就能打爆鳄鱼的脑袋,把牠做成标本或什么包包鞋子之类的。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鳄鱼有点可怜。
    竟然同情起鳄鱼,这世界怎么了?
    『……不,妳不是彼得潘。』船越老人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俗话说每日三大笑、有益身心健康和延年益寿,他想自己大概又能多活几年了。
    『你这老头是真的脑子坏掉了在胡扯些什么鬼话?我本来就不是那什么小飞侠。』子弹打完以后,黑河稍稍喘了口气,扔开手中的枪枝、席地盘坐,『而且,虎克船长和小飞侠应该是敌对立场的吧……虽然我也不认为自己和你是伙伴关系就是了。』
    她出口不饶人又爱吐槽乱咒骂、态度凶猛举止残暴,全身上下没半点可取之处;然而在当下,那副正襟盘坐的姿态却庄严得有如佛像,发色黑得艳丽、面颊素白、昂首挺胸、背脊挺直,甚至会让人感受到某种神圣肃穆的氛围,宛如一名带发修行的僧人、身穿黑衣的山伏——和这处弥漫着烟雾与烟硝味、堆满各种枪炮弹药的场所格格不入。
    不不、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老子年纪大、老眼昏花了。
    神圣庄严肃穆?凶暴的小妮子无论从前后左右横竖看怎么样也不可能和这些词汇扯上丝毫边边。
    船越老人揉了揉右眼,如是安慰自己。
    『老子也不想跟妳这种嘴巴恶毒的小鬼当什么伙伴。』老人也不落她后、用鼻孔没好气地哼几声,『除此之外,彼得潘没有年长的朋友,也不会有年长的朋友。但是,和妳来往的对象却大部分是年长者。』
    『我和同年纪的处不来。』
    『因为妳本身就是个老太婆啊。』老人回答得非常顺口。无视对方的狠瞪,咧嘴笑道。『老子指的是「心智年龄」层面。』
    黑河不悦地冷冷「啧」了一声。『……果然贱嘴的臭老头还是该早点去死才对,既麻烦又浪费国家资源。』
    『老子不都说过了吗?老子是祸害,肯定会活上千年的!』
    『这个世界真是不幸,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黑河守歪着嘴巴咕哝不断。她压根儿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老而不死谓之……』
    『讲那什么话,嘴巴比鳄鱼的牙嘴还要尖锐,小心妳最后那句话会引起很多长者愤怒的。』老人突然邪笑了下。『欸、妳说,那只吞掉虎克船长的鳄鱼会不会是妳啊?和小飞侠比起来,妳似乎更适合鳄鱼的形象——血盆大口。』
    『……他妈的,你还是早点去死吧、臭老头。』
    结果还是忍不住爆粗口了;要忍着不这么做还真考验耐性,而耐性向来是她最欠缺的一项特质,不过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话说一直吐槽表示嫌弃也是会累的。黑河按摩几下微微发胀的太阳穴,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伸懒腰伸得所有关节劈哩啪啦作响。
    『真要死的话……下辈子,老子绝对要投个好胎。』船越老人再度端起热茶;茶水已经快要见底。『——虽然想是这么想,不过今生死在老子手上的人实在太多了,老子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吧。』
    黑河单手撑着下巴,视线转向老人一会儿、又调回来。『……要是你真的下地狱的话,船越小姐和武田小姐都会很难过。』
    ……这小鬼,偶尔就会冒出这种让人稍微揪心又窝心的感想;真不晓得她的心肠究竟是好是坏。
    『难道妳不认为老子是个坏蛋?』船越老人放下了茶杯;杯底和茶盘碰撞、发出轻微的「喀」一声响。『听过老子的故事,妳这个阴阳师的后裔,知道老子杀了这么多人、干过一大堆不法的勾当,难道不会觉得老子死不足惜、下地狱是活该吗?』
    当老人明着揭发她的身分时,有意隐瞒的黑河委实吓了一大跳。
    『我不知道……我不信仰任何宗教,对这种事没什么想法。』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太多的事情并非绝对。
    尤其是对与错、好与坏、善与恶,这种一体两面的东西。
    说穿了,这些都是经过比较之后的结果。没有错误、虚假和邪恶,就彰显不出正确、真实和善良的重要性。前者正是为了强化后者这些信念而存在的。
    换句话说,假如没有「坏」与「邪恶」这些要素加以衬托,那么「好」和「善良」这种观念也就无法成立。
    一开始,老人是为了能尽快让母亲享福、想一口气赚大钱,才一脚踏上不归路。倘若不是为了母亲,他或许会就这样过着一辈子清贫的日子,老死在故乡,就不会作出伤人又伤己的行为。
    原本,出发点是好的;但是过程中却曲曲折折,不晓得哪里出了哪些差错、不可抗力的干涉与转变,最后发展成了当初意想不到的结果。
    或许在这个世上,有很多的坏事都是循着这条路线而发生的。虽说并不能以一言蔽之,否则做坏事的人都有开脱的理由,那么就不需要王法了。
    不过,回归正题——是非好坏,又究竟该怎么分别?什么人该死,什么人又该活?是谁来决定这种事情?宪法、法律、法官、律师、检察官、陪审团……假如没有某种确切的依归、能遵循的固定规范,生存在社会上,人类又该如何适从?对于律法这种东西,向来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批判心态。凡只要出自于「人」手下的,必定会存在着某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缺失与不足;所以才需要不断地变动及修改。
    因为怎么想都想不透,所以直接问出了口。
    『……老头,你是坏家伙吗?』无论如何,劈头就赏人吃子弹的家伙,怎么样都绝对没资格被列为「好人」之辈吧。同样的道理,劈头就挥拳动脚的她自己也算不上好人。
    『小鬼,用妳的眼睛去看、用脑子思考、用心去体会——确认老子是不是坏人。』
    船越老人从不肯老实地喊她的姓氏;但是她又不肯被以名字称呼。第一次冲击性的会面之后,有一回,老人以似笑非笑的表情对年轻女子说道。
    『如果在充分的判断过后,妳觉得老子的确是个坏家伙,不值得活着、没有活在世上的价值,那么……』
    老人穿着衬衫和西装背心,背心里头缝着一个内袋,内袋的大小刚好足够收纳护身用的小型手枪。老人从内袋掏出一把掌心雷,搁在黑河面前的桌上。
    『妳随时都可以用这家伙,一枪毙了老子。全看妳高兴。』
    黑河守盯着那把体积小而精致的银色手枪,再抬头望向老人。
    已届耄耋之年的老人家拄着拐杖,长满老人斑的手臂上打着点滴、软管和吊在架上的点滴瓶连接在一起,背后衬着夕阳西下的昏黄景致。由于背光,看不清楚容貌和表情。
    一瞬间,产生了种错觉。
    行将就木的老人身躯轮廓模模糊糊,宛若就要随着夕暮一同消逝在被染成红黄橘色的苍穹一隅。
    盯视久了,眼前彷佛出现了幻觉。
    老人的形体逐渐变成半透明的状态。
    半透明,就像漂浮在海中的水母那样。
    身残体弱,只是一条即将殒落的生命。
    回想至今——不知怎地,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她身旁就总是被一堆大叔大婶加上老人与不良流氓这些「奇怪的东西」环伺……明明就不是个对长辈或怪胎有兴趣的中老人控或怪咖控,更不可能会喜欢……明明她就是这么一个花样年华的青春少女……好吧、即使没娇嫩柔弱到哪里去……更正,是和「娇嫩柔弱」这些形象完全没半点关系,总而言之怎么可能会去喜欢什么大叔和老头或怪胎啊!简直莫名其妙!重点是那些大叔和老头,要不是拿她当出气包譬如三船友道那种,否则就是把她当成跑腿或奴隶指使东指使西——根本没有一个表现出些许「喜欢疼爱」的样子,和小说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都不一样啊混蛋!就算磁场再怎么怪异也该有个限度吧浑蛋!
    至于远山先生和岩井先生这些有个普通家庭的中年人都算是正常、一般的态度,拳馆的管理人黑泽大概是唯一对她最友好良善的大叔;希望不要是出于什么「喜欢」的因素,否则实在是有点……嗯。
    看看别人家的小姐千金,每一位都有年轻帅哥美男在周遭团团转大献殷勤,怎么她的人生就如此截然不同、悲情到不能再悲情?日积月累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心智年龄都被拖老了;怪不得总是被嫌个性老气。
    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番兼抱怨完毕;结果,黑河并没有了结老人的性命。也没收下那把掌心雷。
    『……就算不杀你,你也快要死了。我已经成年了,杀了你搞不好还要被关,我才不想为了将死之人赔上自己的自由。更何况,我又不是杀手,也从不自诩为正义之士,更没什么强而有力的后台;带着把枪逛大街,是想害我被捕入狱吗。』
    这番以冷漠语气道出的理由换得老人哈哈大笑的反应。
    『胆子小不敢杀人就直说!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心态,这表示妳还是个正常人,老子不会嘲笑妳的!』
    『……死臭老头,你现在不是已经在大笑了吗。』
    『或者……』船越老人懒洋洋地勾起嘴角。『这是个性像闷葫芦的妳表达怜悯之心的隐晦方式?』
    黑河没正面回答,只丢了一句『拜托不要露出那种邪魅式的笑容行吗你老头都已经几岁了脸上的皮愈来愈松了这样看起来很恶心我想吐请去动手术拉拉皮吧但是我没钱所以费用请自己出谢谢』;老人也气愤地反驳『混帐东西讲那什么话想当年老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气质邪魅老少通吃的极品美男子』。
    在她的认知里,杀害无辜者是绝对罪无可赦的行为;不过,倘若杀的是极恶之人,那为民除害没什么不好。假如她拥有宰杀恶人的能力,那么她也一定会去做。
    黑河守仅仅心忖着,没有明说出来。
    因为现在的她没办法不顾一切——不顾一切去宰杀恶人什么的,不可能办到那种事。一方面是不具备有如电影角色那种超人强悍的能力;另一方面是不愿意见到三船夫妻、岩井夫妻,以及远山夫妻那些好人脸上,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出现失望难过的表情。更重要的是,她从不自诩为英雄,也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总是一再否定远山金太郎加诸在她身上的英雄论。她还没有博爱到为了不相干的对象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步。会出手帮助远山小少年,纯粹只是个偶然。
    命运促成的相遇?不予置评。不想把这种愚昧可笑的描述用在自己身上。
    总括而言,纯粹只是在受到欺侮的小男孩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企望有人伸来援手帮忙的自己;那个曾经孤苦无依的小女孩的影子。
    并不是真心想帮助对方,因为她真正想拯救的对象其实是自己。
    追根究柢,她想自己就只是个自私自利又心胸狭窄的小人罢了。
    咸蛋超人或假面超人之类的作品内容,终究只是用来满足一般人的妄念的产物——期待会有哪个英雄现身打击犯罪的妄念;甚至将自己和影片里的英雄代换,所以那些什么什么超人才会几乎是以蒙面的样子出现。
    正因为如此,所以想感谢老人;感谢他杀了那些毁掉女孩——千桥少女的清白的恶徒——多少减轻了些心里的罪恶感。至于这种方法是对或错,就留给上帝或神明佛祖去判断。
    虽然从不认为老人是什么英雄;不过,因为怀抱着感谢之情,所以才愿意留在这里、甘愿被指使、被呼来唤去。这是黑河守唯一想得到能回报对方的办法。是为了女孩,更是为了自己。
    但是坦承不了、别扭得说不出口。
    不坦率、绕圈子、迂回、笨拙、闷葫芦。
    却真心诚意。
    因此,船越老人心中一直憋着个疑问,实在不吐不快。
    『小鬼,妳是童年过得很艰辛坎坷吗?』
    这句有如天外飞来一笔的感言让黑河守忍不住白眼以对。『……你这老头是终于脑中风了吗?从什么地方得出我童年坎坷的结论?』她觉得自己快要翻白眼翻到眼球肌肉痉挛了。
    『例如说——妳一直在吃糖。是因为小时候没糖可以吃、所以现在才要一口气补回来吗?』
    『也有那种小时候没有,长大后反而不想要的心理发展路线啊……所谓酸葡萄心理。』黑河双眼望着天花板,两边面颊轮流出现一小块不自然的隆起,放空的表情貌似正品尝着满嘴甜味。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不只如此,是因为妳童年坎坷、所以才不愿意回想、等于没童年。』
    『……才不是那样。』
    『不、一定就是这样没错了!』船越老人不怕手会疼似地用力猛拍皮椅扶手。
    『就说了不是。』
    『不是吗?不然妳怎么会被养成这么麻烦又阴暗的个性。』摆明不相信的老人家瞇起了右眼,『那、说说妳自己的事。』
    黑河将脸往旁边摆。『……不想。没什么好说的。』
    『为什么?女人不都是很喜欢叽叽喳喳的?像小梢和小潮那样——』
    『不要拿我跟她们相提并论。还有,她们是太吵了行吗!』她又「啧」了好几声,若干条青筋浮现在太阳穴表面。
    『说得也是,妳知道她们老是叽哩瓜啦的、称赞妳很勇敢,一个人闯进这地方——好像敢死队的不怕死一样。』
    『……只要是有意识、有知觉、能思考的生物,就没有不怕死这回事。』
    偶尔,黑河守会用若有所思的神态说出类似的言论。虽然算常识,口气听起来却有点耐人寻味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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