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陆卷 第三十八章、不计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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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之后这些人是去拳馆了;假如是枫医师的话,一定会仔细地好好治疗他。
这也就表示,三船夫妻和管理人黑泽十之八九已经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怪不得除了几天前就照三餐一直打来的未知号码以外,还会接到另一通陌生来电,她没有储存黑泽的电话号码,只是有种莫名熟悉的既视感,好像曾经见过;那肯定是他没错。她还觉得有点莫名奇妙。
依三船友道的个性,肯定是大发雷霆,急着想逮她去修理一顿。三船枫也一定是既心碎又难过。黑泽大概会对她失望透顶。
不管是否父亲黑河藏井的缘故,他们是在这世上仅有的、会无条件真心关怀她的人们。
明明……就是非亲非故的关系……
白石看着黑河背过身去取纱布绷带和剪刀,再走回到他面前。
她的脚步十分钝重,无精打采,幽暗的眼神淡然无光。一身漆黑的装扮使黑河守原本就相当压抑的气质衬得更显沉郁。
总觉得她似乎下一秒就会掉出眼泪。
黑河没拉椅子来坐,而是用单膝跪在地上、高度比坐在床沿的白石略低。他的视线自上而下,只能瞥见她的前额和鼻梁、鼻头,以及少面积的脸下半部。左脸还贴着贴布;但是贴布的面积又更小了一点。这就表示伤势又更好一些了吧。
白石从裤袋中拿出一个扁平的铁盒,递到正准备替他绑绷带的她眼前。
「妳给的药真的很有效,才过一个晚上,原先的发炎和红肿就几乎全消了,已经不需要口服消炎药了。只是还会有点痛。」他的声音听起来开心雀跃。「有了这个,一定很快就能愈合了,希望再过几天就可以拆线。妳应该不介意再借我一段时间吧?这盒有薄荷味的药膏。」
想用多久就用多久,送你也没关系——黑河想回答这句话,却吐不出口。
彷佛有块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部位。声带紧绷得失去弹性、振动不了,发不出丝毫声音。她用力吞咽口水,想把那个无形的硬块挤到胃里。
黑河涂了一点薄荷味的青色药膏在那两排缝在线,然后覆上纱布、用绷带一圈圈缠绕在上头。
缠绑的速度不似先前所见的那样快速利落。她现在的动作比关节生锈的机器人还要僵直。
白石盯住黑河戴着连指护腕的双手,目光随之移动。「妳的左手,什么时候才会痊愈?还会很痛吗?一直这样应该很不方便吧。右手被三船师父踢中的地方,瘀血应该也还没退掉吧?有没有好好冰敷或擦药?丢着不管的话,会好得很慢。之前我给妳的药有用吗?不然擦一点妳的这个药,等等……」
表达关怀的话语接二连三,打得黑河头晕目眩。
她没回话;无法回话。
他感觉得到她正在竭力隐忍。
只要一开口,好不容易强压住的负面情绪就要一口气爆发出来、辛苦筑起的心防便要瞬间溃堤——和眼泪一起。
她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脸色不佳,眼眶下方也留着明显的阴影,眼窝比平常来得凹陷,眼袋却微微浮肿。左眼下方那条不知何故造成的小疤痕看起来变得更明显。说不准是一夜无眠。不过脸蛋却貌似更圆的感觉。
纵然可能属于一时的无心之过;但是伤害他,她自己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妳不要放在心上,这只是一点小伤,一定很快就会好了。」白石压低嗓音,故意用语调平板且拉长尾音的方式讲话。「医生不是常常会鼓励病人,要对自己有信心、要用坚强的意志力去对抗病魔吗?只要我心里一直用力想着『快点好吧——快点好起来吧——』这种念头的话,也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噗、什么啊,那根本就是催眠用的诅咒……」冷不防被对方故作诙谐的语气逗笑,黑河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眼眶四周和鼻头开始泛起淡淡的微红。
「而且,里村医师还特地用了他独家发明的美容针法,他一直强调绝对不会留下疤痕。」白石盯着她梳理平整的头顶,突然有种似乎应该很好摸的感觉,兴起一股想搓个几把的念头;连同那条长马尾一起。「话说回来,就算身上留下疤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那是一种成长的标志,可以当成是种跨越人生困境的光荣战绩呢。只不过我一直很小心,所以没什么机会留疤……」
黑河拿着绷带,还在用极度缓慢的动作覆盖住那两条缝线,没听出部长的话中有话,「我没跟里村医师交谈过,只知道他和带过我的护士长是旧识,而且是个很爱解剖人体的怪胎……」
「真伤脑筋……我们会不会也是属于怪胎领域里的一份子呢?」白石故意用掺进懊恼的语调感叹。
「你们本来就是怪……」黑河倏然打住下文。
假设再继续开口的话,泪腺就要锁不住了。
事到如今,已没有必要感到后悔。从来就没有后悔的必要。无论是否经过缜密的思考,一旦实际付诸行动,就无权后悔。她从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种结果正是她想要的。
这下子肯定会让他们主动远离自己,远离这个会不定时造成危险的自己。
只要远离,就安全了。
这是想要的结果才对。应该是这样才对。
胸口滞闷得难受,呼吸的节奏变得迟缓。
氧气输送的速度变慢,大脑又逐渐浑沌了起来。
「——妳还好吧?」
白石的声音蓦然闯进脑中,重新唤起她的意识。
黑河摇摇头,又随意缠了一两圈后,才剪断绷带,拉拢两端、打结。
不过区区几圈的绷带还能缠得凌凌乱乱,结也系得歪扭不平整。
——一定是因为视野变得模糊一片,所以看不清楚的关系吧。
「……觉得很难受吗?」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难受的应该是你……
「我没怎样的,我一直都是这么表示的……这点皮肉伤根本就不算什么、很快就会复原。」
黑河低着头,双膝跪着;一只捆着绷带的左手伸过来摆在她肩上。
「难以根治的,向来就只有心伤和心病。」那只手从肩膀移到头顶,动作轻柔得活像在抚摸一只长着满身黑毛的宠物。「因为心理方面的疾病看不见、碰不到,也找不到适当的药物可以治疗、没办法用任何手段诊治,更无法动手术。」
我没有什么见鬼的心伤……不难过……一点都不在意……不想道歉,不会道歉……这么做才是对的……
纵使——每用头锤撞他一次,心就碎了一点;每使出一点咬啮的力道,心就被撕裂了一点。
黑河守慢慢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是如何伤害对方,伤害其它更多的人。
包括自己。
「我们都不知道妳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那是属于妳自己的隐私。我们不会窥探,也不会去调查。」他趁机偷摸那束马尾几下。就和看起来一样,发质柔软并且柔顺。「但是,枫医师很难过。就连我们在场的时候,也一直在哭。」
要想跨越自身的鸿沟,只有自己才办得到。
白石俯视着黑河头顶——或者该说是后脑杓,因为她跪着、上身往前倾,整个面朝下,绑成一束的黑发长到洒落在地板。宛如虔诚膜拜或祷告般的姿态。
空气中飘着若有似无的洗发精香味和檀香的味道。
「我应该还会再过去拳馆几趟,妳最好也找个时间去向枫医师和三船师父他们认真道歉和谈谈。他们都很担心妳。」
周遭很安静,平静到没发出半点声响,只剩下时不时吸鼻子抽泣的声音。
白石从自己的视角朝下俯望,黑河低着头、双手摆在脸上胡乱擦个不停;泪水大概都被吸收到手上的护腕布料以及长袖袖口里了。他都要替她担心那些坚固的护腕布料会不会被擦破。
话说回来,被伤的那方没有丝毫被害的感觉,倒是伤人的这方难过得泣不成声;被伤的那方还要安慰伤人的这方。
这是什么世界,正反左右颠倒了不成?
纵然应该早就清楚,但是现在他能更深刻体会到小春所说的「需要保护的东西看不见」。
肉体强壮,心灵脆弱;外在愈是包装得牢不可破,内在愈是软弱得不堪一击;反之亦然;讲难听一点就是外强中干,跟甲壳类生物一样,一旦被撬开了硬壳就只能等着让人为所欲为;另一种意义的半瓶水响叮当。虽然不怎么相信星座命理这种东西,不过他突然猜这女人搞不好是巨蟹座。
强忍住的无声啜泣一次又一次地紧紧勒住他的心脏。虽然并不如恐怖的嘶吼那样具有压迫人心的力量,却具有截然不同的影响力。
彷佛涓涓细流一般、点点滴滴渗入心里。双臂还残留着拥抱过她的触感。戴在左臂的护手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材质非常坚硬,当下她大概被勒得很难受。本来白石还打算向她道个歉,不过看在这女人也让他狠狠痛过一回又流过一堆血的份上,两方应该算是打平了吧。
黑河现在没穿着运动服夹克,护身符的白色棉绳横过她颈骨明显突出的后颈部位。绳子上还留着他亲手系过的结。那个用草书体写着「玄野川」姓氏的黑底白字护身符拿在手中有点沉,似乎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并且外头的布料材质厚实、表面亮滑得能反射光线。感觉是个相当价值贵重的物品。
本来就没什么好生气的,又看到一向作风强势又霸道的她这种弱气表现,以及悉心保存他碰过的物品的行径——重点是头一回施展的「眼泪攻势」——比一般女孩子产生出更强大的「反差冲击」,更是几乎教男方举双手竖白旗大喊投降。
原来这女人还是个女人嘛。
当下,白石心中只浮现这讲出来铁定会被狠狠痛揍一顿的感想。
「不要哭了,要是刚好有谁进来目击到,还会以为我对妳怎样了。我宁可多受点皮肉痛,也不想糊里胡涂蒙受不白之冤。」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不要一直跪着,先起来吧。去椅子那边坐着。」
「……你出去啦……」
从黑河朝下的脸面位置传出低哑哽咽又虚弱的逐客令。
白石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我也该回教室了。」
最后,他还是没选择通常会出现在肥皂偶像剧或言情小说中、男主角会去拥抱泣不成声的女主角加以安慰并且趁机偷吃豆腐的基本应对模式——现在还不是能那么做的时机,也绝对不能在学校里作出这种有失节操、违背伦常的行为,就算再怎么想付诸实现也不行——尽管根据感情解惑高手的小春的说法,精神处于极度脆弱和虚弱状态中的男女——特别是平时愈表现得坚强果敢的女性,这种时候愈容易被趁虚而入。
不过,他的性格向来朴实耿直、崇尚光明磊落,不是那种会趁火打劫的阴险小人。
况且,考虑到这女人的个性,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要做、也什么都别多说,保持沉默、让她自己静一静沉淀心绪,才是最理想的处理方式;减少刺激的机会和程度。
网球部部长在脑子里清楚地整理过思绪一遍后,收回搁在黑河肩上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稍微朝办公桌的方向望去。
桌上摆着她的糖果、MP3、封面已然脱落的旧书,一迭像是公文的东西,以及那本只装订着一根钉书针、印有外文与日文对照内容的医学论文。
她先前提过,内容似乎是遗传因子与相关疾病的研究资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读的。因为需要?亦或兴趣?
然后,白石从黑河面前离开,自顾自走到沸水机前方,在西丁霍吉校长赏赐给她的茶包堆中寻找,泡了一杯熏衣草茶。
温柔淡雅的茶香在这处窗明几净的洁白空间里缓缓地溢散开来。
「妳要趁热赶快喝;喝下去以后心情就会好一点的。」
白石只留下一句简短的交代,便走出保健室,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