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参卷 第十章、「间歇性贺尔蒙失调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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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摆着自某部长那里接收过来的黑猫钥匙圈,将被他系过结的护身符摆在掌中央;昨天和不久前由对方赠与的草莓大福,和装在纸袋里的糖果还剩余了些许、还没消耗完毕。
——黑河守总有种感觉,只要这些东西没了,那么对方似乎也将会从此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思念是无形无色无味的,可以欺骗自己它不曾困扰着自己,可以假装它不构成影响,日子仍是这样过,光阴仍是这样流逝,他只是会腐蚀一个人的心,一口一口噬着,伤口不会流血,也不会致死;但是会痛,隐隐作痛,无药可医。」
绝症……
这是她在某个名为「日记谷」的网站里搜寻到的,一段关于「思念」的定义。
怎么会这么严重?思念竟然是这么可怕的病症吗?
国中毕业之前便立志于医疗目标的黑河守万万没想到,自己哪天也会罹患上这么恐怖的绝世之症。当然,在其所能感受到的意识中,是绝对会拒绝这种莫名奇妙的症状,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理状态的确多少产生了些微妙变化。
在医学上,这种「春心荡漾」的现象被统称为「间歇性贺尔蒙失调症候群」;换言之,即使把它视作某种生理方面的「内分泌系统异常」也解释得通。她总是对这种病症嗤之以鼻,坚信自己打死不可能沦陷。无论是在学时,亦或往后的实习过程,面对各式各样的内外疾病,她向来老神在在、气定神闲。
结果,尽管再如何努力隔绝自己和人群,终究不可免俗地走上普通人会遭遇到的、同一条人生道路。
在没意会的情况下、在不知不觉中侵蚀并且侵占进内心的某个角落。有时会感到郁闷,有时会感到窒息,有时候会手足无措;心脏彷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用力握住、发狠绞扭。一旦对方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便清晰鲜明得抹消不去,心跳就会加快、会失速,会犹如煞车失灵的汽车迎面撞上山崖那样重重地撞上肋骨。更甚者,会在夜里辗转难眠,茶饭不思。连呼吸都会觉得肺脏正隐隐作痛。
这世上,还有比这个更棘手、更凶猛的疾病吗?
实习的时候,医院里的老前辈,一名姓木下的护士长曾对她提过一句话。
「——我当了护士这么多年,可以说见识过数不清的疑难杂症。人类真的很奇怪,常常明明知道怎么做是错误的、是可能会导致痛苦或死亡的事情,却依然前仆后继地抢着去做。」该名年过半百的中年妇人言语真诚,情深意长。是相当照顾她、她也尊敬的长辈之一。
「而在这当中,最麻烦的就是心病了。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缺乏心药的心病,伤口会腐烂流脓、留下丑陋的疤痕,恐怕一辈子都痊愈不了。虽然,会不会得到心病,实在不是人自己说不想就不会发生的。」
黑河记得那时候,自己只是推开覆盖于右臂外头的消毒衣长袖,让对方瞧瞧藏于底下的、刻在右臂内侧的长条形痕迹——不仅没随着时光推进而淡化,反而有更加醒目的迹象,颇不以为然地响应:「您的意思是,像这样吗?丑陋的疤痕。」
「那是?怎么弄的?」凑近一看,中年妇人这才发现到它看起来十分清明。因为对方总习惯穿着长袖服装,即使偶尔换成了短袖,也不太会注意到那么接近隐密的部位。
「……被花瓶碎片划伤的。就只是破裂的花瓶碎片。」黑河拉好袖子,面无表情。
据说,只要是挟带强烈意念和情感的伤疤——特别是憎恨——就会消除不去;将留存于其身,一生一世。
「我也明白心病和心药之间的关联和道理。不过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歇斯底里的女人哭叫,男人的愤怒嘶吼;花瓶被敲碎时、犹如爆炸般的巨大声响。在那一刻,她彷佛也感受到自己的心已碎成片片。
在很久以前的那时候,她就已经患上了心病吧。不同于男女之情的心病。
「我绝对不可能染上什么心病,自然就不需要什么心药了。」
没有任何人拥有那种能耐、也绝对不会出现那种愿意使她患心病的人物;更别提担任哪门子解除病症的角色。对她而言,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滑稽愚蠢。
中年护士长没再说什么,只是凝瞅着她。接着吩咐她去照护某间病房的病患。
陷入回忆中的黑河将整个身子往后仰躺在长廊的木头地板上,闭起眼睛,静静地聆听夜晚时更显响亮的虫鸣,遍布后院的及腰杂草随风摆荡,相互厮磨发出低低的窸窣声。微凉的空气渗入沾染夜露的潮湿泥土气味,以及老旧木材的霉味与檀香的味道。几只野狗旁若无人地翻起肚皮睡得正香。一只浑黑色的野猫自草丛中现身,停在离她不远前的泥地,无声地喵了一下。
牠的一双瞳孔是翠绿色的。像两颗质地纯粹、璀璨美丽的祖母绿。
某些国家的文化似乎会将黑猫视为不吉利的象征。幸好日本人认为黑猫是吉祥物。她觉得黑猫是全天下最可爱的生物。尽管牠们性情火爆,一只比一只还要不亲人。
不亲人的黑猫,就彷佛她自身的形象写照。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想起了白猫,以及白猫的主人。不同的两种生物,却拥有同样明亮洁净之气息。
就像一束将黑暗切割开来的光。
专注冥想得正兴起时,耳边即传来手机震动时的嗡嗡声。黑河迅速坐起身,心跳的节奏又不自觉开始紊乱。
收件匣内还存有几个小时前,某部长捎来的信息。很短、很简单。约略的大意是他因为不太放心所以本来想陪她去拳馆换药,但实在碍于身体状况似乎欠佳的缘故,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并且不忘叮嘱她路上一定要小心安全、到家了后一定要给个报平安通知等等。
想当然耳,黑河并没照对方的吩咐去做。或者该说,她是从抵达住所时便开始犹豫——犹豫该不该捎去讯息。一犹豫的结果就是,过了几个小时后的现在,她依旧还处于彷徨未定的情绪中。而对方那头也毫无动静,不知是觉得不必担心她,亦或疏忽掉了这件事。无论如何,她除了产生逃过一劫的侥幸感以外,还品尝到了怅然若失的消沉味道。
怅然若失啊……她不由得替变得不像自己的自己哀悼。
在接通前,为保险起见,她还特地将来电显示的名称看个清楚。在松了口气、确定了没问题后,才按下通话键。
「阿守,」话筒彼端传来中年妇人的低哑嗓音。「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黑河顿了顿,「谢谢您的关心,龙崎教练。」
「别跟我客气。如何?空个时间,妳再来东京走走啊。我找网球部里的那些小子们当地陪。这回就让我好好替妳把他们全都介绍一遍。」
「不用了,不需要这么麻烦。」黑河摊开手掌,映入眼帘的是绣有「玄野川」三个白色草字的黑色护身符,长长的白色系绳垂挂出掌边缘。「我最近……有点忙碌。」
「啊、是这样子吗。」手机那头的龙崎堇搔搔脸颊。「那太可惜了。对了,刚好我过两天有事情要到大阪一趟,我去找妳好了」
「不要!呃、不对、我是说——」将拒绝的字眼在不经大脑判断充分便冒然溜出嘴后、才惊觉自己失态的黑河赶忙收口,硬是挤出感觉十分牵强的理由。「那个——之前实习的医院,最近人手有点不足,所以我必须不定时去帮忙。无法招待您。」
开什么玩笑,假如被龙崎堇撞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她肯定会不假思索冲去三船夫妻那里兴师问罪。说不准还会闹得天翻地覆。那位宝刀未老的大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
「唔、是这样吗……那就行不通啦。真是,怎么这么不巧呢。」妇人的浅笑声刺激她泌出一身涔涔冷汗。「阿守,妳应该没唬弄我?」
「我、我怎么可能会……」
「说的也是,妳是不会扯谎的孩子,对吧。」
被冷汗浸透的短衫湿漉漉地紧贴于肌肤表层;黑河感到良心顿时遭受重击,正被千刀万剐地凌迟着。龙崎教练,我对不起妳,我被带坏了——
她缩起双腿和身子,在心中凄烈悲嚎。
「那就暂时先这样吧。妳早点休息吧。」妇人的声音打断她的负面思绪。「有机会来东京的话,妳一定要通知我,我去接妳。」
「……是,我知道了。」
黑河盯住收了线的黑壳银纹手机发怔。尽管实属情有可原,不过她仍然被满满的罪恶感深深压迫,几乎难以喘息。说谎的后果竟然是如此备受煎熬。
「不会扯谎」不代表心地良善或正直之类,至少她心里是如此认定。在旁人的观点中,虽然其性格封闭又别扭,然而一经出口的话,可信度绝对有接近百分之百的精准,媲美联邦调查员的情报。说穿了,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谎,不懂也学不会说谎的奥义。
机体还正热着、还未冷却下来前,紧接着又震动了起来。
她看了看正发着光的屏幕。来电显示为「岩井」。
甫接通之际,敲响耳膜的又是一道中年妇女的声嗓。「阿守,好久不见了,妳最近还好吗?」
不晓得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黑河总发觉自己似乎颇有「长辈缘」,而且固定必为同性。她反倒不怎么得异性欢心,无论年纪大小;原因不清楚,她只能粗略归咎于男人可能大多倾向喜欢柔顺又听话的乖乖牌女人。而她和那种形象八竿子打不着边。会与自己保持连系者都差不多是那些人物;除此之外,她们还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晚辈般疼她疼入心坎。这点总教她心生感激和感动,同时又觉得莫名其妙。她不认为自己应该是讨长辈喜爱的类型。
「四天宝寺中学,还待得习惯吗?」
「是,托您的福。」
「别这么说,如果当初没有妳出现的话,我们夫妻俩、还有金太郎君,不晓得能不能平安脱离险境呢。」那头的妇女浅浅笑道:「说到金太郎君,他也还好吧。」
「是的,老样子。」听闻对方的笑声,她也下意识地放轻说话的声调。
「真的吗,那就好了。有妳在他身边,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没这回事。他自己也可以做得很好。」
「算一算他也已经上国中了,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呀。」那头停歇了半晌。「……妳在学校里面有没有跟什么人比较要好?有交到朋友吗?」
对方的言谈听起来宛如任口一提的轻松,但是却仍感受得出来隐藏在话语中几不可察的忧虑。黑河还正想嘴硬回答「没有」,对方便又立刻接道:「听说因为金太郎君加入网球部的关系,所以妳也和里头的成员们熟识起来了,对不对?」
登时间,她只有种似乎被雷电当头劈下的错觉和惊愕感。
「抱歉,不是我们刻意要打听,这都是霍吉校长告诉我们的。幸好有他的帮忙。他真的很热心呢,对于搞笑文化的学习和研究更富热忱。」除了妇人的声音以外,背景音还掺入了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声音。距离有些过远、音量不大而听不清详实内容,但是有种温文敦厚的和蔼气质。「这样很好啊,妳在那地方不会寂寞了。」
黑河抿着唇,正思忖着该如何回话,对方便接着续道:「那些少年,是好孩子吧?就和金太郎君一样的好。」
本来只想以点头表示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讲电话」的行为,不禁要暗骂自己蠢笨。「嗯,他们很好。」
「只是,有点啰嗦和烦人。」
电话彼端的妇人又笑了。中年男子的声音愈来愈近,妇人没摀住话筒,朝对方扔了一句「你很吵不要妨碍我和阿守聊天」。
「……请问,那位是岩井先生吗?」
「嗯,是啊。他老是惦念着妳是不是安好呢。」目前只剩下妇人微微带笑的说话声。「不管怎样,听校长说妳过得不错,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哪天要是有空的话,我们约出来见个面吧。」
「是。」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沉静下来的手机上,
她自己也非常清楚。自始至终,并非全然倚靠着自己的力量。在这条崎岖蜿蜒的生涯路途上,其间也受到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帮助。特别是进到四天宝寺中学的前后过程。
……那就,这么办吧。
最后,下定决心的黑河守起身,隐没在只燃有几丝烛光的黑暗中。
×
同一时刻,白石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面对显示于电脑屏幕上的小说文本文件,目光终点却定着在深蓝色外壳的手机机身。
事实上,他本来的确是想发送类似问候对方情况以及到家与否的简讯过去,然而他另外考虑更多的想法是——担心这么做,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她很显然就不是会应付这种事情的个性。依其处世方式来看,想必她平常应该也鲜少收过那种内容的讯息。
『我说,你一定是真的喜欢她了。阿藏。』下午分别前,金色小春特地绕回来对他说:『根据我的直觉和判断绝对不会有误。人家可是最明了感情这回事的少女心啊。』
即使到了近乎牵牵念念的地步,白石仍旧不会想把这种心情往「喜欢」的方向解读。因为他对她还不甚了解。他坚持必须摸透对方的底细后,才肯做出下一步的举动。这是作风谨慎的他莫名执拗的原则。不晓得,她会不会把他一时不小心脱口而出的告白放在心上。
这时,深蓝色手机忽然震个不停,也震回了他恍然的神智。他连看也没看便赶紧按下通话键,吐出口的「喂?」的嗓音有些急促。
「呃?是白石吗?」传进耳内的不是略低的女音,而是更低沉了好几阶的男音。慵懒不羁的气息,还带有九州岛地方的特殊腔调。「怎么啦?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亢奋?睡不着吗?啊、还是说,」
「——难不成,你是正期待着『谁』的致电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可真对不起你了,让你失望啰。」
「……千岁。」白石垮下双肩,坐在椅上的身子往后瘫倒。「我才没有那样,你少胡说八道。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话筒那头的千岁千里笑了几声。「嗯,也没什么啦。只是今天傍晚时刚好不小心看见了某些『有意思的景象』,所以想说还是稍微告诉你一下好了。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吧。」
「某些景象?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感兴趣?」眼角余光斜瞄到虚掩着的门板被轻轻移开,探进一颗小小的白猫头。白石笑起来,让接近自己的牠跳上腿,盘踞在自己怀里。
「简单说,就是我那时候正在散步。一边散步一边观察野猫。」千岁停顿了下。「然后,我就看到了他们。」
「他们?」
「『他们』好像处得非常愉快。她好像给那只猫吃了什么东西,还一直不停地和牠说话。表情很开心的样子呢。」
「你在说什么啊?『她』?『那只猫』?到底是——」剎那间,白石彷佛瞬间意会到了什么似地,眼神往下移动到腿上的白猫头顶。牠竖起一对三角状的大耳朵,正趴在他的书桌上、用前爪去勾被他夹在书本之间的某张纸。印有某女照片的那张打印纸。
「那只猫是白色的、很漂亮,颈子上圈有深蓝色的项环。应该是被照料得很好的宠物家猫吧。」九州岛腔的男音滔滔地传来。「你也知道黑河的特征很好认。她就和牠在一起、蹲在牠面前,笑容很温和。是和我们一起时从没露出过的表情。不对,那种感觉,应该和她面对金太郎时比较像吧。」
白石听着,没作声。只是伸出手指搔搔白猫的脑袋和下颚。
「其实也没什么事啦、就只是这样而已。」默然了几秒钟,那声音才略带笑意地替这段简短的通话收尾。「那我要挂电话了,晚安啰。」
「……嗯,晚安。」
当下,他只感到胸臆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白猫已经自行搜出了那张纸、还懂得如何运用灵活的脚爪抓扒、摊开在桌面。然后回头对主人喵喵叫。
「……真的是你吗?」白石轻轻捏起猫咪的脸颊两侧、和牠大眼瞪小眼,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说出口的话之天真意味十足浓厚。
「真是的,为什么你不会说话呢?」